大堆任务,眼下正准备着如何依样画葫芦地把这场政治运动在小镇推向深入。
龚淑瑶现在已经是单身一人,离婚证终于办妥了。有意思的是,这离婚证是婆婆办好托人带给她的。婆婆几次到政府找人办这事,因为儿子不肯进衙门,说结婚没领证,离婚也不用领证;儿子不到场,儿媳也就不到,她说离与不离,领证不领证听便,现时工作正忙。老太婆却说这离婚要紧,再不离就经受不起了,究竟怎么个经受不起,她没说。在反复求告之后,办事人员终于发给了她两张离婚证明。按说,这样做并不合法,离婚应属无效,可小镇人没谁出来质疑,大家都接受了它,于是,一场惹人注目,拖沓日久的离婚纠葛告一段落。
龚淑瑶的婚姻悲剧,或者只算得是不够美满的婚姻吧,很值得社会学家们去研究一番。从作童养媳开始,龚淑瑶从来没有对丈夫产生过爱情,而且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设法摆脱这根婚姻链条。她尝试过那种寻死觅活的抗婚方式,终于觉得都不可取;她看过那些为追求爱情幸福,男女相约出走的剧目,一时内心激动万分,但实际上,她学不来,周围找不到可以相爱相托甘冒风险的意中人,即使可以找到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去向;她有一本反复翻阅了多遍的新婚姻法,听人讲过许多反对包办婚姻的故事,自己还向人作过这类宣传,但真要提出离婚来,又不是轻易可得。首先是不得温饱的小镇人漠视了她的爱情要求,认为没人不让你穿衣吃饭,你嫌男人不般配就是不安分。甚至说,怎么回事?先前过得好好的,一当上干部就变心,这不陈世美了?该斩!其实,龚淑瑶这婚事根本就谈不上先前过得好好,现在变心不变心的问题,但你有什么办法?连那位执掌区政府大印的林主任也这么说话!龚淑瑶自然不肯拿那来之不易的干部身份作赌去闹离婚,对于她来说,“干部”二字不但管着她的穿衣吃饭,也管着她的婚烟,这没有错,离婚证之所以最终到手,首先是“干部”二字给了她以政治上,经济上的完全独立,支持她与婆家对峙冷战达六七年之久,结果,更加感到困苦不堪的还是婆婆一家人。再说,附着在这镇长身份上的权势,也在无形之中产生了不小的作用,比如,那位办离婚证的干部是在明白了女镇长内心的真实想法之后才盖上那个政府大印的。
本来,龚淑瑶要离婚算不上是陈世美,她不公开提出离婚,反而声称离不离随便,正是为了躲避这个骂名,但当她在背地里使势弄权,迫使婆家人出面办这事时,倒是有些像陈世美了。
拿到了离婚证,龚淑瑶长吁了一口气,她现在可以冷静地为自己未来的婚姻作种种设想了,这时,她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后头的日子还很长,离婚时她把儿子留给男方,想的是另找男人时会方便得多。但是,尽管她青春未逝,风韵尚存,而她的镇长之尊,又加之城府莫测,却让许多男人望而却步。敢于贴上前去的只有一个姜信和,龚淑瑶并不讨厌这个人,既受得住他的殷勤,也容得下他的嘻皮笑脸,于是便有些风言风语起来了,对此,龚淑瑶是完全可以充耳不闻的,因为在她心里拿稳了一个主意,*浪荡的事可一而不可再,与那个北方人一夜之欢算是一险,能说周围就再没有姜司令式的人在盯着她?更主要的是,她需要作长远的打算,姜信和算什么?跳窗爬墙,逢场作戏的*种子罢了,未见得他有真情,既便有,他那离婚仗也难打,如果自己插足进去,看热闹戏的人会更多,她觉得把堂堂镇长的名誉声望押进去很不值。所以,她常大言不惭地在一些场会里影射这件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姜信和也能知趣,因为龚淑瑶背地里笑着跟他说过:“叫我作姐姐吧,我得替小莲妹管住你这花脚猫才是呢!” 这样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有时亲密得距离趋近于零,但总算还没有深深勾搭成一体。在工作上,他们的配合则是蛮不错的。这就不只是姜信和,女镇长旄下的政治追随者并不乏人,如龙家社长就是一个,后面的文章还有些关于他的故事可说。在反右斗争中,胜利者往往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来指斥右派们的恶迹同根,其实,汉语中“官官相护”这个成语同样可以如此注释。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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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超兰走后,彭石贤的心好些日子没处着落,他在家里老呆不住,每天都要向龙连贵家里跑,他很想去大后山猎户家看看,因为龙连贵向他讲了那件所谓“破坏合作化”的事。
老猎户一家世代狩猎为生,眼下只剩得他孤单一身了。年轻时,他有个外号叫“响铳头”,这既是赞誉他铳响鸟落的枪法,也是隐喻他那性子的刚烈,但这“烈”是烈在火气大上面,并不是一触即发,而是一发难挡,现在他六十多岁了,又长期居住在深山老林里,与人交往不多,言语变得更少,他唯一可以亲近的是那两条黄狗,把它们看待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值价。
前年闹合作化,社长去动员他入社,他爽快地答应下来,认为山下那份田是政府给的,政府说该怎样就怎样。过了些时候,社长又去了山上,跟老猎户说,入社要尽心,不能田地入了人不入,更不能人入了心不入,老猎户在心里琢磨着,他还该尽点什么心呢?想了想,想起来一件事,土改时,他分得一份田,便与人合伙买了头牛,四条牛腿他占三条,他不会农活,便以牛力替代,现在田地没了,那牛该怎么办?老人也算开通,他连连说,是,是,我那三条牛腿送给农业社好了。前不久,社长又去了大后山,但这次他是顺道经过,这里的人要烧柴,每月少不得去爬两次大后山。社长进了老猎户的门,喝了水,正赶上老猎人打到一只山兔,还有点酒,二人便边喝边闲话,社长忽然又提出让老人入社的事,说老人得搬到山下去,要不,仍然只算得单干,于政策有碍,老人生气了:“我一辈子不吃人家,不穿人家,现在快入土了,还跟你去入什么社什么伙?除了狩猎,我什么活都干不来,不入!”社长就批评老人的思想落后,态度顽固,并威胁说,要没收他的猎枪,宰了他的猎狗,老人一听,横了社长一眼,不再吭声。乡下干部要想吃喝老百姓,就少不得经常拿个政策去敲打敲打他们,没人向你讨饶便没有你的好处。老人不服气,社长便不断施加政策的无边法力,老人烦了,气冲冲地起身朝外走,任凭社长怎么叫他,他头也不回。社长不得收场,便去追他,快近前时,老人吆喝一声,跟着他的两条猎狗掉头就朝社长扑过去,吓得这社长跌跌撞撞地下了山。第二天,社长带来几个人,声言要抓老猎人,说他放狗咬干部,企图破坏合作化运动,这是动真格的了。老人却没话回答,只端着杆猎枪,站在门口,怒目相向,这些人怕惹急了老人,也不敢近前动蛮。这时,龙连贵上山打柴,见到这一情景,便抱不平,他说老人在山上狩猎保护了生产,对合作化有好处,合作社不给记工分不说,可怎么也揽不上破坏合作化的罪。而且,政策明确规定,入社自愿,不能强迫,社长说不过龙连贵,同来的人也只是凑个热闹,当时,百姓还没有经过大运动整肃,专吃运动饭的人不太多,见龙连贵给他们搭了个台阶,便一哄而散了。社长心里气得痒痒,但奈何不了龙连贵,一时又想不出个好法子来收拾这小子,顶多拿侄女儿的婚事相要挟,这要挟中还多少带着些拉拢的意味,可那侄女儿并不听他招呼,反而把他向镇长告状的事暗地里跟连贵说了。
那次龙连贵上大后山就为这件事,而出乎意料的是,事情因此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当龙连贵向猎户说社长如何向镇长告状,镇长又表示要如何查办这事时,猎户大气不出,一字不吐,领着龙连贵去赶了半天野兔,待到龙连贵下山时,他才说:“放心,这没你的事,我这把年纪还用牵累你个孩子?让他们来好了,我这火枪跟他们说话!”
龙连贵赶忙说:“那可不能,有理走遍天下,我们有理就千万别心慌性急,那会把有理弄成无理,动蛮的事可使不得,我就是特意来说这话的。”
猎户笑了:“他们拿我怎样都行,可那天是他社长说要宰了我那两条黄狗,这狗也碍合作化的事?别担这心了吧,只要他不疯我便不狂!”
龙连贵认为社长是仗了镇长的势,不然,社员们早就赶他下台了。猎户打量龙连贵很久,才感叹地说:“你个小孩子也看出这女人的心计来了?没想她真有打落人的牙齿还逼着人往肚里吞的本领呢,那也是个恶种!”
接着,老猎人说了龚淑瑶逼迫陈家人出面离婚的一段内情。
陈裁缝小时候住在乡下,进山打柴常在猎户家歇脚,猎户十岁那年曾随父亲去老陈裁缝家里作过一件新衣,记得当时是小陈裁缝站在小凳子上给他量的尺寸,不过,他们之间真正的交情却是在陈裁缝搬到小镇上之后发生的。陈裁缝有个气喘病缠身,每年到了入秋的日子就难过下去。唯有猎户认识的一味草药能够缓解这种病情,而这草药又只能在大后山的老林深处找到,于是,猎户每年就少不得去陈裁缝家送两次草药。从山里来去一趟三四十里路,足足大半天工夫,猎户不肯收药钱。但猎户在小镇上稍作停留,便正是饥肠饿肚的时候,陈裁缝非得留下他来吃顿饭不可,猎户吃过饭又觉得受之有愧,于是,以后再来的时候便带上些山里的土产作为进门之礼。陈裁缝对猎户这远胜于雪里送炭的病中送药感激不已,一定得回赠些山里人缺用的煤油火柴之类,再加上陈裁缝的老婆也是个贤惠女人,待客尽心热情,有时还与这个山里人扯些家常,说些感激的话,而且,也应该说,早些年猎户在陈家见到的龚淑瑶也是客客气气,笑脸迎人的,这样,年来日往他就与陈裁缝相熟相契了。去年,猎户去陈家,正遇着陈裁缝唉声叹气,他老婆也卧床不起,陈裁缝把他无处可说的话向猎户说了,这也因为老猎户深居大山,料他不会再跟谁去说,招惹不出什么祸端来。原来,龙家社长与陈裁缝家还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他把女镇长非离婚不可的心思挑明说了:离婚的事,她龚淑瑶是铁了心,但这话当镇长的不能说,如果陈家人在这事上不给她个好听好做,那她也决不会给陈家人的日子有个好想好过,而且,这事与社长的干系也大,社长说,你陈家人如果不听招呼,连累他当不上党员,就别怪他不认亲戚。开始,陈裁缝没主张,他老婆则迟迟疑疑地不答应,认为孙子快十岁了,希望媳妇能回心转意,还说龚淑瑶当时读书没当干部时还立过不离婚的保证,怎么现在不认了呢!社长见说不动,就上了火,竟摆开架势把那婆婆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时务,不知进退,如果硬要歪着走,到时弄个鸡飞蛋打,你那小孙子还不一定姓得了陈!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社长要让小孙子跟母亲去姓龚呢,还是他从族长父亲那里学来的一句口头禅,干脆是要绝人香火?至此,社长凶恶狠毒的面目可见,龚淑瑶的使势弄权已明。社长于激动处,又翻出些陈年烂月的事来臭那婆婆,让她咽咽泣泣,气闷得大病了一场,最终只得去央人为儿媳办了离婚手续。猎户说到这里,又骂了一句:“恶种!”
对彭石贤来说,大后山是个神奇的地方,不只是老猎人,黑大叔、张炳卿和申先生也都在那里留下了故事,但这时正值农忙季节,连贵得忙种田浇灌,薯土施肥的事,一时不能陪伴彭石贤去。彭石贤每天跟着连贵上山下田干活,农事很辛苦,他与连贵同起同落地干了几天就坚持不下了,有时便干脆坐在地头上一边与连贵说话,一边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抓泥弄水,彭石贤很有些羡慕龙连贵那强健的体魄和坦然的胸襟。
他们说起了龚淑瑶,昨晚上,那个与连贵相好的女孩子又告诉他们,龚淑瑶来社长家开了会,让他把龙连贵不满领导,调皮捣蛋的事收集起来,说这回得好好地整一整。龙连贵施完了肥,在水沟里洗了手,也坐过来歇息,他们不相信龚淑瑶能有怎么个整法,反倒嬉笑置之。彭石贤把这事与“反右”联系起来,说:“你想赶社长下台,小心让社长先抓你一个右派分子!”龙连贵故意曲解了“右派”二字:“我才不怕他们又派我什么分子,我是全劳力,每天挣十个工分,又派我一分子两分之都不要紧,加个夜班就是了!”对抓右派的事,龙连贵凭着想当然地说:“到时,就怕我还想派他社长的分子呢,便是龚镇长,我也全知底细:他们都是些不折不扣的贪污腐化分子!”龙连贵当即又举出一些具体实例来:有天晚上,他从镇上摸黑回家,在路上遇着一对男女牵牵扯扯,嘻嘻笑笑地走过来,近前一看,原来是龚淑瑶与姜信和,他们常在社长家吃喝,后来听人说,那几个人喝酒喝了个烂醉,吵闹得很凶,姜信和连撒尿也不知上厕所,全洒在门边的水缸里,还说,“好酒,好酒,只要镇长让我喝,这一缸我也能喝下去。”龙连贵作过调查,他们吃过的大鱼大肉都做成假帐给报销了,这吃的是社员们的血汗呀!
“我早看透了龚淑瑶,她向来笑里藏刀。”彭石贤说。
“那你给我把这事编成歌谣吧,我把它贴到镇政府门口去,让每个人都知道。”龙连贵忽然想起。
彭石贤却有些犹豫,尽管他对龚淑瑶有些看法,但毕竟没有直接受过她的伤害。而且,他觉得背地里去编别人的谣歌也不好,便说:“你有理,你就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与她辩论么?”
“胆小怕事,你什么时候见她光明正大过?”龙连贵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快干完活回家去吧,我的肚皮快饿得贴着脊梁骨啦!”
龙连贵显然是对彭石贤的态度不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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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以为天高皇帝远的小镇人,对抓右派的事很快就有了切身的了解。
张仁茂心里有事,进黄大香家来了,黄大香正在忙家务,她并不关心那些远在天边的事:“您吃过午饭了?”
张仁茂却问起她儿子的事来:“石贤又是上龙嫂家里去了?看他在家里总是呆不住的!”
“他去帮连贵作些农事工夫,也好,皮肉全给晒黑了。”黄大香端过茶来说,“找他有事?”
“没他的事。。。 ”张仁茂喝着茶,拧紧眉头,看他那样子,明明是心事重重,黄大香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吴国芬急匆匆进了门,把张仁茂招呼到门边说了几句话,张仁茂便起身出门了。
“是出什么大事情了?”黄大香问吴国芬,“坐下来说说。”
吴国芬迟疑了一会:“申家学慈给打成右派了!”
“哎哟──”黄大香猛然一惊,“那还是个孩子呢,只比石贤大一点点,这右派罪名不小呀,你听谁说这话了?”
“上午镇上开会,听龚淑瑶说的。”现在吴国芬又负责一些妇女工作,只是不算正式干部,“虽说农村不抓右派,但也要开辩论会,得用这抓右派来警戒人,龚淑瑶说,申学慈一贯骄傲自大,不听教育,跟他父亲一样对政府不满,才落得这个下场,想悔误也来不及了──她这话也说得昧心!”
申学慈可怜,黄大香叹息,吴国芬默然。但让人更为担心的是申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