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在朱芷潋面前坐了下来,又随手解下长刀放在一旁,取出一根短箫吹了起来。
箫声轻远悠扬,隐隐有些悲意,似如欲言又止难诉惆怅。
“这是我祖父在世时偶尔会吹起的一首曲子,每次吹完总会他落泪。我那时还小,只是觉得好听,但听不懂其中的意思。我祖父却说,听不懂才好,若是听懂了,那便是愁闷难解了。我就问祖父,像他这样令人敬畏的一方领主,有什么愁闷是难解的。”
“他告诉你了么?”
“没有,但是很多年以后,我逐渐掌控了族中事务,才慢慢知晓了缘由。琉夏皇族十二支,我秋月氏虽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被委以重任,但秋月氏从来就一直游离于国主的信任与猜疑之间。”
“这话是什么意思?”
“信任是因为秋月氏一向忠君奉公,无可挑剔,猜疑却是因为国主总是有所提防。无论我祖父如何清心寡欲,低调不争,都难以彻底除去国主的戒心。就像你对一个人已经无所保留,但他却依然不肯对你表露心迹,只是远远地看着你,警戒你。所以我祖父一生都很是郁闷。”
“你秋月氏树大招风,难免会让君主不安,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可林氏一样是大族,却深得国主的信任,有时甚至偏袒得毫无理由。我祖父,我父亲,直到我成为一族之长,都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想问,为什么会遇上这样毫无道理的事?到底我秋月氏做错了什么?想必我祖父在吹这首曲子的时候,也是这般思绪,所以才会那样惆怅不解。”
朱芷潋叹道:“为什么,人总是会遇上这样毫无道理的事。就譬如我的姐姐,又为什么会死……”
“其实,后来我也不太吹这首曲子。因为每次除了惆怅和困惑,我什么也得不到。再后来,琉夏国沉了,我的族人都移去了梅陇屿。我就在想,管他什么原因呢。即便现在知道了原因,又能如何?我祖父终究是郁郁了一生,我也不能让琉夏国主死而复生,让秋月氏重获他的信任。我眼前最重要的,就只有我的族人。他们安好,我心足矣。”
朱芷潋看了他一眼,“你想说的是,我现在也该想一想除了报仇之外的事?”
“陛下是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比我这个一族之长要任重道远得多。血仇固然不能忘,但我觉得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碧海的国人。苏学士对叶知秋甚是熟悉,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那就是叶知秋不会贸然出手,如此缜密之人既然出了手,后面一定对那温帝有所图。如果是这样,过不了多久,这帝都就会成为杀机四伏的战场。我们寥寥数人,身居敌境,还带着清乐公主的一对儿女,若被卷入其中,恐怕自身难保。”
“你是想劝说我离开帝都?”
“鹫尾已潜入帝都三日,差不多也该带着消息回来了。我只是想劝陛下冷静地想一想,此时的帝都除了行刺叶知秋能让陛下暂解心头之恨,并没有任何能让碧海国脱离苦海的益处。相反苏学士说过,叶知秋有与大巫神温兰联手的计划,倘若如此,也许叶知秋的计划能够使伊穆兰人将注意力转向苍梧国,而在后方的太液国都会露出破绽也未可知,这才是陛下该谋图的战场。”
朱芷潋没有说话,她伸手触摸着冰凉的墓碑,感受到的只有地下无声的回应。
这陛下二字,何其沉重。
“你说得对,悲伤和郁闷不能为碧海国带来任何益处。暗中窥探行刺,终究也只是刺客所为。而我,是个君王。等鹫尾回来,咱们再看看该如何行事。”
秋月见朱芷潋站起身来就要离去,不禁问道:“陛下现在要去哪里?”
“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以后,他们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他们的母亲。”
秋月忽然大声喊道:“陛下!”
朱芷潋回过头来,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说。
秋月迟疑了片刻,郑重地答道:“我也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看待,护他们一生平安。”
朱芷潋有些意外,报以微微一笑:“谢谢你。”
这是这几天以来秋月第一次看到朱芷潋的脸上有了些笑容。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忽然许下这样的重诺,因为话出口时,他才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不过,她终于肯笑了,那便好。
太子妃安葬之后,苏晓尘和朱芷潋便暂时在两位老太妃的屋舍边上租了两间房舍,以方便照看孩子。毕竟都是不经事的年轻人,不似老太妃们知道该怎么给孩子喂食怎么换尿芥子,只能是跟着边带边学。
曹习文一直心神不宁地候在屋子里,离父亲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让人觉得度日如年。他除了盯着屋外的茫茫雪地,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越来越觉得,这世上什么都不重要,只有爹和奶奶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爹能平安回来,哪怕就此隐没山林,他也心甘情愿。
说起来,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看着雪地里的时候,身旁还有另一个人正在看着自己,但他说什么也没有心情去与她说话。
叶知秋之女的身份让他对叶茵始终如鲠在喉,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和叶茵多说几句话,就是一种对父亲的叛逆,所以他只能当成没看见。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这句话就算曹习文说过,但想要做到仍是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