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月,九河下梢说书的地方可太多了,其中也分个三六九等。头一等在茶楼里,前来喝茶的多是文人墨客、绅商富户,也有跑和儿、拉房纤儿的、倒腾古玩字画的,有一半是为了谈买卖聊事儿、应酬主顾,不全是奔着听书来的,听书也不用掏钱,仅付茶资即可。台上的说书先生就是个摆设,提前跟茶楼讲好价码,按天拿份,旱涝保收,不过玩意儿必须出众,说得四平八稳,和风细雨,不能一惊一炸的,且须相貌文雅,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长得“压点”。如果能耐不行,人又砢碜,说话再不中听,把喝茶的都给气跑了,人家茶楼也不可能请你。
二等说书的占据书茶馆,也叫书场子,条件比茶楼略低,需要通过说书招揽客人。请来的先生能耐都不俗,虽不敢说字字珠玑,那也得是口若悬河,念个赞赋、拉个纲鉴,什么叫唐诗宋词,怎么是两汉文章,张嘴就得来,京评梆曲说唱就能唱,甚至还练过三招两式的,能比画长拳短打,那才称得上文武双全。来此听书的书座,相当一部分是本地最爱听书、听书听得最入迷最上瘾的,掏几个茶水钱,坐住了一听一下午,先生说得好是真捧,说得不好也真往死里撅,起哄架秧子、飞茶壶扔茶碗,赏个大嘴巴你也得笑脸相迎。书场子里的说书先生,论能耐可能比茶楼里的先生差着一截,但是玩意儿必须扎实,以传统书目为主,扣子拴得瓷实,手中醒木一拍,天一样大、火一样急的事你也走不了。说书先生挣多少钱尚在其次,能在天津卫的书场子立住脚、响了万儿,今后去到任何地方都挣得了大钱。
三一等的在书棚子里说,通常是腾出几间当街的民宅,或是开在水铺旁边,找块空地高搭长棚,门口挂块木头牌儿,写着当天的评书回目,以及说书先生的名号。里边摆放几排白茬儿的桌椅板凳,冬天点着炭火盆取暖,夏天挂着艾草驱赶蚊虫,备有五香葵花子、沙窝的萝卜、大碗儿的酽茶,茶水卖得很便宜,主顾也可以只听书不喝茶。棚中没有三尺书台,平地放一张桌子,桌角搁一个粗瓷大碗,用于说到扣儿上打钱。说书先生坐在桌子后头,也没那么多伙计伺候,开书场子的连倒茶带收钱,一个人全包了。打钱的时候,听书的至少掏三个铜子儿,多给不限,却不能少给,给一个两个您趁早省了,那是打发要饭的。长棚再简陋,那也有一个顶子四面围挡,你进来寒碜人不行。书棚中的伙计也都没长好嘴,夹枪带棒来上几句酽儿咕话,不掏钱的明天就没脸来了。听书的坐满了不过六七十人,一多半听众是赶车的把式、脚行的苦力、商号的伙计、摆摊的小贩,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平时忙于生计,挣钱养家糊口,但该玩儿还得玩儿,该乐还得乐,少不了听评书看杂耍、搓大澡逛窑子。有时生意不好,也得来听书,掏上几个大子儿,再买上一碗茶水,对付一下午。
戳在大道边儿小道沿儿,撂地画锅说野书的为最末等。说书的大多是七路、九路角儿,很少说成本大套的东西,全是片子活,今天说一段儿赚了钱,明天许就换地方了。说的内容千奇百怪,越悬乎越不怕悬乎,越牙碜越不嫌牙碜,只要能够挣下钱来,什么碍口的都敢往外说,哪管什么洒汤漏水、崩瓜掉字儿。也不忌荤素、不分脏净,更不在乎能不能圆得上,只求说着痛快、听着过瘾。前三种听书的地方,偶尔还能看见个把女眷,说野书的地方绝对没有,听这路玩意儿的全是糙老爷们儿。听的糙说的更糙,即便来了一个半个妇女,说书的也得给她轰走:“大嫂子二婶子,我待会儿可不说人话了,您受累挪挪脚儿,另换一家吧!”不过其中也有不少能人,因为明地卖艺那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围着听书的人们,十之八九没打算掏钱,去不起茶馆书场子,才在路边听野书解闷儿,你说的东西再不“抓魂儿”,那不擎等着喝西北风吗?
姜小沫对江湖上卖艺的规矩了如指掌:一不能去茶楼,没势力的开不了茶楼,他穷光棍一条,不必在太岁头上动土,天津卫讲话,不能“找鬊”;二不能去书棚子,那些地方人头儿太杂,有的是“戈挠”生意的滚地龙、坐地虎,捡人家吃剩下的也没意思;三不能去路边,路边说野书的太穷,唾沫横飞说上一整天,挣的钱买不了半斤棒子面儿,个个温饱难求,讹不出什么油水。他姜小沫“端大碗”,必然是去开在茶馆中的书场子,先生正经说书、书座儿正经听书、每天的茶钱不算多可也不算少。远的不说,天津城东北角书场子就不少,有名的“卿和、福来、乐友、彤福、宝升”,不下七八家。行走江湖的说书先生在此打擂,有文有武,有温有暴,比着施展看家本领。想在书场子说书,该拜的码头都得拜到了,该交的钱分文也不能少,所以不怕别人来找麻烦。何况天津卫“地皮硬”,不是听书的舍不得掏钱,而是能耐不行的要不下钱来,没两下子的说书先生根本不敢登台。姜小沫带着傻哥哥,先在各家书场子门口转了一通,踩踩道儿,他是“听胜不听败”,哪个场子人多去哪个场子,因为听书的人多,说书先生挣得才多。
这天上午,姜小沫把身上最后几个钱拿出来,跟傻哥哥吃了一顿三皮两馅的牛肉饼。小贩做买卖挺实在,舍得加香油和面,肉馅抹了足够半寸厚,放在铛子里煎得焦黄酥脆,咬在嘴里“咔嚓咔嚓”的。俩人吃得满嘴流油,不住打着饱嗝。姜小沫叼着炕笤帚苗当牙签,袒胸露怀,趿拉着鞋,手拿一个掉了瓷、裂了口的空碗,傻哥哥拄着双拐,“呱嗒呱嗒”地跟在他身后,大摇大摆来到乐友书场子。门口水牌子上写着大字——“特聘廖春庭演说《响马传》,白天开书,风雨无阻”。书场子说书,通常是一天两场,吃过晌午饭开一场,称为“白天”,也叫“正地”,晚饭之后再开一场,称为“灯晚儿”,也有在正午饭时加演的,称为“说早儿”。天津卫最叫座的传统书目,一个是《响马传》,前有“开隋九老”,后有“四猛四绝十三杰”,给英雄好汉排了名次;再一个是《水浒传》,专讲杀人放火、替天行道,都符合天津卫码头脚行、混混儿锅伙的风气。廖春庭成名已久,姜小沫也曾有所耳闻。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书场子里,台上说书的是个小伙子,十七八岁,身子板单薄得跟鳎目鱼似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长得挺端正,估计是廖春庭的徒弟,正角儿不会这么早登台。此时算上姜小沫和傻哥哥,听书的不过五六个人。小徒弟说的是《精忠传》,可能没上过几次台,师父抻练得也还不够,坐在书案后头眼神发虚,飘来飘去地不敢往台底下看,两只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搁,一会儿摸摸扇子、一会儿动动手绢、拿起茶壶想喝又觉得不是时候……说得倒是挺卖力气,嘴皮子也利索,倒仓也倒得不错,细声细调的小公鸡嗓儿,夯头也挺高,从岳飞到相州考武举开的书,再到进京考武状元、周三畏赠宝剑、枪挑小梁王、大闹武科场、宗泽放走岳鹏举……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讲了一个多时辰,光跑梁子了,说得自己脑门子直冒汗。赶到裉节儿上,觉得该拍醒木了,可是偷眼一看底下这几位书座儿,嗑瓜子的、喝茶的、打盹儿的、聊闲天儿的,根本没人听书。小学徒拿着醒木悬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额头上全是汗珠子。傻哥哥不耐烦,拿拐杖往地上哐哐乱戳,紧着叫倒好儿。姜小沫也在底下起哄:“嘿——好啊!小先生真舍得给书听,换了别人这段书得说半个月,你可倒好,洋座钟上满弦了,赶着投胎去是吗?”小徒弟羞得满脸通红,醒木也没敢拍,收拾收拾东西作揖下台。反正是白饶的,听书的用不着掏钱。
学徒的前脚一走,书场子便开始进人了。其实很多人打刚才就来了,撩门帘子往里一看是垫场书,人家先不进屋,在外边抽袋子烟凉快着,单等着廖春庭上台。这才是常听书的、会听书的。
过不多时,台底下已然坐得满坑满谷,再往前面看,走上来一位说书先生:五十多岁,身穿一件青布棉袍,又高又胖,面如白玉,稳稳当当往桌子后面一坐,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巾放在桌上,叠得四四方方,摆到称手的位置,搁好了扇子、醒木,跟前排几位熟悉的书座儿拱拱手,“张爷”“李爷”打着招呼,闲唠两句家常,随即左手执扇,右手拿起醒木,在空中稍稍一顿,继而往书案上一拍,开口念道:“凤凰落毛不如鸡,君子失势把头低,人穷沿街去要饭,虎落平阳——”说到此话音一顿,“啪”的一声再拍醒木,拖着长腔接道:“——遭犬欺!”江湖上管说书的叫“团柴的”,又叫“使短家伙的”,短家伙指的就是这块醒木,一寸长半寸宽,顶上四周抹边,数齐了共计十面,刨去压在桌上的那一面,还有九个面,故此也叫“九方”,出徒之时由师父送这么一块,上边刻着自己的艺名。东西不大,却是说书先生的胆,缺了它在台上张不开嘴,可也得会使,摔的得是地方,摔轻了不行,摔重了也不行,心里没底的绝对摔不好。扇子也有讲究,说书的跟说相声的不一样,相声里的扇子常常用来“打哏”,演不了三五场就打烂了,所以从不用好的。说书的扇子是做比成样的,用得也爱惜,通常选用“湘妃”“梅鹿”“蝴蝶斑”之类的上等料做扇骨,用得久了包浆挂瓷,看着油亮油亮的,也是个彰显身份的物件。但有一点跟说相声的一样,都得用白纸面,不像戏台上的扇子,洒金涂墨正面写反面画,那样拿起来一扇把听书的眼神都带走了,一分心就听不下去书了。这位先生登台压点,手里的家伙使得恰到好处,而且声洪语亮,吐字清晰,一段定场诗说得不疾不徐、顿挫分明,劲头恰到好处,立刻抓住了听众的耳朵。台下书座儿叫了几声好,旋即鸦雀无声,等着先生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