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绅士说,您的葡萄上可有一层白霜似的东西?
我说,有。
酒绅士说,这正是天然野生的酵母菌。您只要在清洗葡萄的时候不要把它们一网打尽,等上一段时间,它们就能自动把葡萄发酵成酒了。
我半信半疑,说,就这么简单?
酒绅士说,是的。您想想,最初的葡萄酒一定是自然发酵的,那时候,哪里有现成的酒曲呢。请相信大自然。
我仍不死心,在网上搜索了一下“酒曲”。结果是酿糯米酒的曲种好买,酿葡萄酒的曲种只供批发,起批点足够发酵一吨葡萄。我这一堆命运多舛的葡萄,只有仰仗大自然的馈赠了。
按照酒绅士的指示,我把葡萄洗净晾干(保留了葡萄上的白霜,并对它们寄予厚望),然后带上一次性手套,将葡萄一一捏碎。看着猩红的汁液鲜血般淌入干净的玻璃容器中,心中像农妇般祈祷——葡萄啊葡萄,请你快快变成酒!
之后的每一天,我几乎每个小时都去张望酝酿中的葡萄,看它们在粉身碎骨之后如何踏上涅槃之路。
葡萄们开始发泡膨胀,紫色的皮和灰白的籽向上浮动,在表面形成痂皮,臃肿而纷杂,简直和腐朽的垃圾差不多。我向酒绅士悲哀地报告,他毫不惊诧地说,这是发酵的正常过程,酒酵母正在把葡萄中的糖分化为酒精,少安毋躁,慢慢等待。
简短截说,在大约十几天的煎熬之后,我终于发现盛放葡萄的容器中,不再向上翻涌气泡,渐渐安静下来,汁液趋向澄清。
您可以过滤它们。酒绅士遥控。
过滤之后,葡萄汁女大十八变,居然有了葡萄酒的模样。
我向酒绅士报告喜讯,他仍旧是淡然的,说,好啊。
我说下一步呢?
他说,您可以把它们斟入酒杯,品尝一下。
我有点诚惶诚恐,斟进酒杯的时候,居然有轻微的紧张。之后,我喝到了自己酿出的葡萄酒,清爽甘甜。
那一瞬,我吐着舌头呆住了。我一直认为我把葡萄酿坏是理所当然的,倒是这不可思议的简单平顺之成功,令人愕然。
我立马向酒绅士报喜。他并没有我这般兴奋,只是说,您赶快把过滤完的酒汁,用50摄氏度加热蒸一下。记住啊,温度既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之后,满瓶、密封、低温、避光保存。存储不得超过半年,就得喝完。
我说,为什么?
他说,防止酒变成醋。
我说,酒是酒醋是醋,两者怎么会混淆?
酒绅士说,它们相隔并不远。在天然酵母菌存在的地方,也有天然醋酸菌存在。发酵完成之时,酵母菌就被自己生成的酒精杀死了,但醋酸菌还能继续存活。
我放下电话,思忖的结果是决定背弃老师。我想看到“酝酿”的全过程。一天过后,酒果真开始发酸。最初是若有若无的轻柔酸气,几天之后,就势不可当地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醋。
我向酒绅士报告我的最终产品。他沉吟了一下说,已经变成醋的酒,是没有任何方法复原的。果醋也是葡萄的升华。
实事求是地说,葡萄醋味道不错,冰过之后兑水喝,有秋天的清香。
小口喝着自酿的葡萄醋,不知怎的联想到了幸福。幸福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如果不经过酿造,葡萄和酒并不等同。对于幸福的把握,需要学习,需要等待,需要时间和努力。很多人以为幸福和外部介入有关系,就像我以为酿酒一定要有酒曲,要有外力的促发。这个外来的介入物,要么是一笔偶然财富,要么是一个天降奇迹,要么是巧遇了一位贵人或是追求到一个爱人,要么是误打误撞莫名其妙的好运……
毋庸讳言,外界当然是有一些益于幸福发酵的颗粒存在,就像需要购买的酒曲。但请注意,好运气并不直接等同于幸福。每天做白日梦般期待外在的福祉,是年轻时很容易陷入的盲区。
请像一颗葡萄学习,它本身就携带着野生的酵母菌,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发酵成新的生命。人世间的俗常生活,也蕴藏着天然的幸福因子,白霜般黏结在生活的缝隙中。那就是我们对人世间的善良期望,是我们坚守勤劳的信念,是我们的真诚和友爱,是我们的努力和慈悲。只要有了这些,即使没有外来的助力,一样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幸福。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持之以恒。这就是酝酿幸福的过程。
由于自己的不慎,导致了不幸时,我们常常会说——谁谁自己酿出了一杯苦酒。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幸福也是自己酿的呢?有葡萄在,就有野生的酵母菌在,有生活在,就有天然的幸福因子在。只要努力,葡萄和我们都有希望走向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