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分钟,我跟着林老先生在屋里到处走。尽管主人年事已高,却一点都不显衰老;肥壮的身躯动作起来还十分稳健,有时虽然会慢下来,却也不曾停步喘气。我跟随着他的黑色长袍与窸窣作声的便鞋声,在狭窄的楼梯登上爬下,屋子深处的走廊,往往只点着一盏宫灯。他带我穿过一些没有家具只见蛛网四布的地方,行经无数排列整齐、装在木箱里的米酿酒。其他地方却又极尽奢华之能事——一处处美丽的屏风与壁上的挂饰,一面面嵌在墙上的什锦格里展示着各色的瓷器古玩。通常,他一开门就让开请我先走。我看了各式各样的房间,也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不过就是没看到我熟悉的东西。
好不容易我来到一处勾起我回忆的地方。我多待了几秒钟,随即满怀感伤地想起这是我从前的“图书室”。这里已经大刀阔斧改建过了:天花板比以前高,有面墙被敲掉,好让房间变成曲肘形;曾经是通往餐厅的双开门处,现在则封以隔板,板子前面堆了更多箱酒。不过这里的的确确曾经是我小时候做完大部分功课的地方。
我往房间深处逛去,环顾四周。过了一会儿,发现林老先生看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这时候他说:
“显然有很多地方都改过了。请接受我的道歉。不过也请您谅解,我们在这儿也住了十八年了,为了家人和生意上的需要,一点改变是免不了的。我也明白在我们之前住在这儿的人,还有更早的,他们都大兴土木。这很不幸,但我们谁也没料到您与令尊令堂,有一天会……”
他就此把话收住,也许以为我没在听,也许他就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不惯于道歉。我继续往四周多凝望了一会儿,接着才问他:
“因此这栋房子不再属于摩根洋行了吧?”
他一脸讶异,然后笑了笑。“先生,屋主正是在下呀。”
我看得出我伤了他的自尊,赶紧说:“我真是的。请原谅我一时失言。”
“别在意,先生”——他友善的笑容迅速回到脸上——“您问的也有道理。毕竟您与令尊令堂住在这里的时候,情况确实是如此。只是我相信如今早已人事全非了。先生,您只要想想上海这么多年来变了多少。一切,这一切都变了又变,改了又改。所有这些”——他叹口气,环指四周——“相较之下,这里的改变只是小巫见大巫。上海有些地区,我曾经了若指掌,有些地方我每天都会走过,现在我再去那里,连该转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改变,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现在是日本人,他们要加入他们的变化。更可怕的改变只怕还在后头。可是大家不应该悲观。”
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向四周看了看。接着他又平静地说:
“我的家族,自然舍不得离开这屋子。先父就是在这里过世的。两个孙子也在这里出世。不过刚才内人所说的话——您得包涵她心直口快,班克斯先生——她确实帮我们把话说出来了。当然我们还是认为能物归原主,把屋子还给您与令尊令堂,是我们无上的荣幸。嗯,先生,请继续随我来吧。”
我想不久我们就登上一道铺了地毯的阶梯——这楼梯在我小时候绝对不存在——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寝室。布幔华丽,宫灯映红。
“这是内人的房间。”林先生说。
看得出这是个避难所,老太太大概一天大半的时光都消磨在这间舒适的闺房里。在宫灯温暖的光辉里,我看到有张牌桌,上头似乎有各式赌局在进行;有张书桌,桌侧一排缀着金穗流苏的抽屉;一张宽大的四柱床,挂了层层帐幔。目光所及都是精雕细琢的装饰品,还有一些我猜不出用途的古玩。
“夫人必定很喜欢这个房间,”我说了,“我在这里可以看到她的世界。”
“这里适合她。不过您可不要为她操心,先生。我们会为她找处住所,她一样会这么喜爱的。”
他说这些是要让我安心,可是他的声音里却有些心虚。此刻他走到房间远处,到梳妆台那里,有件小东西让他看得入神,也许是个胸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地说:
“她以前真是个大美人。倾城佳人哪,先生。您无法想像的。就婚姻而言,我的心比较像西方人。除了她,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妻子一位就够了。当然,我还是娶了几房妾。尽管我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外国人的城市里,但毕竟还是中国人。我有我不得已的地方。不过我真正关心的只有她。其他几位都不在了,她还好好的。我也想念其他几位,不过我心中庆幸,到了晚年,能再度只有我们俩长相厮守。”有好几秒钟,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接着他转向我说:“这个房间。不知道您会如何使用?恕我无礼。不知道您会不会把这个房间留给您的夫人?当然,我注意到许多外国人,不管多么富有,夫妻总是同睡一房。不知道,您与夫人是否会使用这个房间。我知道我这样好奇,唐突得很。可是这房间对我别具意义。我个人也希望您能拿它做特别的用途。”
“没错……”我再次仔细环顾四周,然后说,“也许不会给内人吧。内人,是这样,老实说……”我发现,一谈到夫妻,我心中立刻浮现莎拉的身影。我连忙说下去,以掩饰尴尬之情:“我是说,先生,我还没结婚呢。所以没有内人。不过我想这个房间给家母正好。”
“说得是。毕竟令堂吃了那么多苦,这个房间给令堂再适合不过了。那么令尊呢?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房,像一般西方人那样?我这样问实在冒昧得很。”
“一点也不,林先生。毕竟您让我有幸踏进这个房间,您这么不见外,不管怎么说,您都可以问这些问题。只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时间好好想过……”
我没再说话,信步绕着屋子,四处端详。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我说这话恐怕会得罪您,林先生。您待我如此真诚慷慨,我实在受宠若惊,我觉得您是可以坦率相见的。您自己才说过,每次屋子易主,变动在所难免。那么,先生,尽管这个房间对您胜似珍宝,但是等我家人住进来,恐怕我们也会进行我们的改建。这个房间,只怕也会改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