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忌荤少食,青台申初夕食后,观内十来名女冠都去往各自的静室习诵经卷。罗敷沐浴过后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白米粥,拿油纸包了个馒头回房,走在半路猛地想起身上揣着小半瓶玫瑰酱,是她离京前一天在点蓉斋买的,方氏还给打了折扣。
她边走边摸出一指高的瓷瓶,揭开盖子闻了闻,实在忍不住往馒头上涂的冲动,等走到院子里的树底下,晶莹透亮的嫣红已经倒了一半出来。她早上便没吃多少,玫瑰的香气格外浓郁,她面朝树干避免被人看到,满足地咬了一大口。
然后就听到背后传来幽幽的开门声,她一个箭步冲向房间,还捂着嘴边半点酱汁,狼狈得好像后面追了个要债的。
王放只一眼便扫到她在做什么,吃个馒头也要抹八钱银子一瓶的酱,难怪要带回房去,就是怕被人说矫情。
确实是个养的过分好的女郎。
他在院子里独自站了很久,夕阳渐渐地沉下了山头,山顶上的水汽饱满的云雾翻滚而下,远处暗蓝的群山也一点点看不清了。天色暗了下来,东面的一颗星子伴着弦月露出灿灿的光辉,安然地洒满了整个院落。
晚钟响过,女冠们已经早早睡去,夜晚的风极凉,锋利如刀片,他仍然伫立在歪倒的碑石边,安然看月亮西移。
明日他祭奠故人,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河鼓卫已经筹备好,只等一声令下,便能了结这所有令他从前失了分寸的过往。
月上梢头,石头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短簪的影子,簪头雕饰成一朵兰花的形状。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靴底,仿佛不忍踏碎它初绽的芳华。
“陛下一直在这里么?”
王放回眸,皎皎月色一层层地铺满她宽松的长衣,衬得整个人便如临风开放的一朵雪兰。他望着她好一会儿,清湛的眼神才落在她黑发间的那根玉簪上。
花在他的瞳仁里,影子在他脚下。
他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转过头,唇角却是微翘的,“你耳力不算好,没听见关门声。”
罗敷轻声道:“陛下何须再骗我,我坐在屋子里发了一下午的呆,要是隔壁进房关门怎么可能听不见。”
他见她神情沉凝,袖中的手指摩挲着某个物件,把嗓音放的温和了些,“你现在比下午清醒得多,还要问我问题么?”
罗敷都忘了下午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她明明没有做过让自己亏心的事,在他面前却总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好不容易扯出的搪塞,自己都听不下去。
也许是这张脸太过璀璨夺目,那双眼睛太过透彻犀锐。
树影摇曳,夜枭啼鸣,湿润的雾气缠绕在周身,她在一片潮水般涌来的夜色里说道:
“其实没想问什么,就是想知道,陛下来祭拜的是不是陆家人?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再猜疑了。陛下可以带我去衣冠冢看看么?”
王放的身上吸纳星月光辉,融融的润彩无声流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宫中,无需再跟我拐弯抹角。”
她被他无奈的语调弄的有些懵,过了许久,才小声道:“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回房了。”
他目力甚好,看见她肩膀抖动了一下,语言一时快于思考,“既然如此,我就不带你去看陆将军的墓了,真是可惜。”
罗敷站住脚,感觉自己有无数个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踌躇不定的目光触到他泉涧般的眸子,却蓦地平静下来。
他在等她开口。
“我确然不想再问陛下,只是……想起无关于陛下的一些事情。”
他弯了弯眼睛,似是觉得很好笑,“阿姊何时想起过有关于我的一些事情?好了,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她愣住,反倒更加不自然了,可也不是经不得场面的人,索性极慢地道:
“我从洛阳马不停蹄地赶往青台山,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见她一面。我自认性子算比较冷,可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还是……挺伤心的。”
她直视着他,一旦开了头就顺多了,“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委屈,小时候还不觉得,等渐渐大了才发现……原来我在意的人全部都在受委屈,而我却过得心满意足,平时几乎想不起来他们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没有为生计操心过,独自一人也没有觉得多不好,但今日我从她的房门里出来,才知道那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正是因为没有经历,被拒绝才显得格外难以忍受,我想接她下山陪她度过晚年,治好她的病,可是我没能来得及说上一个字。”
王放道:“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你没有必要因此介怀。”
罗敷摇头道:“我不会因为这个介怀,我也不觉得尊重她的意思是一件有悖法理的事……当然,是没有医德了。她想不起来早年遭过的罪,对她也是种解脱。就是,”她的手覆在额头上遮住眉眼,“她直接就和我说,以后不用再白费力气来看她,她不会认得我,也不想看见我。”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哽咽的,在他专注而明亮的眼光底下简直无法生存,背过身去,又挪不开一步。
王放清远的眉略皱了下,低低道:“这么娇气,果真是没受过一点委屈。”又补充道:“我没料到你这个反应,才让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