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没有证据可不兴瞎说呀,空口白牙的,小心惹来祸端。倒窑事故那是刚好发生在两家争斗的时候,事儿已经过去了,况且衙门都没断清楚是不是湖田窑所为,咱们也就是揣测罢了。现如今那账房先生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和湖田窑能有什么瓜葛?”
“这还不是大事?明年可是皇帝万寿,安庆窑没了大先生,账都做不好,还怎么和御窑厂合作?”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难道湖田窑想侵吞安庆窑的那一份?这也要看它吃不吃得下呀!”
“吃不下又怎么了?左右安庆窑得不到好呗!”
……
如斯议论,在半夜打捞到四六的尸体后,于次日达到鼎沸。
仵作验尸后,得出死亡时间就在梁佩秋生辰当夜,约莫三更天左右。
四六身上没有任何和人打斗的伤痕,也没有被捆绑的挣扎痕迹,看尸身的淤斑和死状,应是自然溺亡,即多半是失足落水,而非他杀。
可王瑜不信,他抓住仵作的手不停说道:“他不可能大半夜去河边,绝不可能!一定是被人杀害的,你再仔细看看,再看看!”
仵作只管验尸,不管查案,把情形汇报给一旁的夏瑛后就走了。
王瑜颓然瘫坐在地,王云仙上前安抚。
而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看着尸体的梁佩秋,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冲到河岸边呕吐起来。
她反应极大,弓着腰剧烈地向前倾倒,然只吐出了一肚子的酸水。
从昨儿下午开始她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晚上也只是一味灌酒,腹中空空,除了酒水没别的东西。旁边有人说年轻人没见过尸体,头一次见估计吓住了,明明没有东西却仍旧呕吐不止,回去要找大夫看看了。
他们看她吐得严重,严重到好似心肝肺都吐了出来,都说她是害怕,可梁佩秋知道,她不是害怕,她只是恶心,恶心得想要将那一夜的所有都吐出来。
四六的尸体已经泡发了,他本就病态枯槁的面容,在溺水后反倒柔和起来,膨胀的皮肤让他骨相少了几分锋利,而软软的塌陷的眼角和嘴角,更让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先生,有了菩萨相,端庄温和。
宝相庄严。
王云仙上前来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出了人群,她听到夏瑛让人把尸体抬回衙门去,要陈尸几日,供案件调查。
随后,他问王瑜:“可知他还有什么亲属在世?”
王瑜仿若没有听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泪纵横:“他是被我从河里救上来的,没想到,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逃不了这一死。”
梁佩秋喉头的火烧得更旺了。
她找上门时,徐稚柳正在三窑九会办事处——即风火神庙殿宇旁额外辟出的一进小院,核对年底将要上交内务府的礼瓷名单,不想迎面正中一拳。他下意识撇过头去躲闪,整个人往后一退,撞到正殿的金柱上!
负责三窑九会洒扫的小厮和干事一干人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待看清来人后,徐稚柳将人挥退,又拦住一旁欲要上前的张磊,向梁佩秋招手:“有话我们进去说。”
“就在这里说!为什么要去屋里?你不敢让别人听见吗?你不敢让人知道你究竟有多卑鄙吗?”
那一拳头蓄力已久,既将徐稚柳打出了血,也抽干了梁佩秋的力气。
她强压杂陈的情绪,抚着颤抖的拳头,大声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大先生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徐稚柳静默片刻,给张磊一个眼神。张磊会意,朝院外诸位一拢手,带着人相继退出。
门合上后,庄严的童宾神像前,只剩他们二人。
梁佩秋不断调整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以试图条理清晰,一击即中。
“早上醒来时,对于前夜种种我只剩残存记忆,可即便那些记忆七零八落,也让我珍重万分,我多么希望那不是一场美梦,多么希望能拼凑出它的全貌,多么希望你能幡然醒悟,可我想错了。你赠我生辰礼,用那满满一马车的兔儿爷迷惑我,让我喝下那杯早就被你下了迷药的酒,为的就是潜入安庆窑接近大先生,对吗?你根本不是来庆祝我的生辰,你只是想利用我,实现你的目的,我猜得对不对?徐稚柳,是我太傻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相信你……”
早上醒来时她还在想,为什么送她回小青苑的是王云仙?为什么她只喝了一杯酒就醉了?难道一切都是梦吗?
可她的喉咙为什么那么疼?
当她得知四六出事时,一切有了答案。
不是梦,昨晚发生的所有都是真的,他来了,带着她无法拒绝的诚意宛若天降,他温柔地哄劝她,诱惑她,让她等他,让她忘记不愉快的过去,让她像个傻子被玩得团团转。
他竟还祝她长命百岁!!!
他的戏当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旦角还要好,好到她没有一丝怀疑,居然一丝怀疑都没有过!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难言之隐,他不能诉之的步步为营,总有一天她能等到。只要他开口,她就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