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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第1页)

师司蒂芬·扎沃斯基,还有他的学生,长笛手伊娃·玛利亚·泽维斯托乌斯卡,一星期后她将满八周岁。

第十三章拯救吉恩

在这里我必须嵌入这段小小的回忆。这是那个夏日周末苏菲对我述说的一段往事,我怀疑读者是否能马上明白它与奥斯威辛的关系,然而,它是苏菲企图抓住她那混乱的过去所做的一种努力。它虽然只是一个大概,支离破碎,很多事情仍不太明白,但的确是她那奇异的令人心绪不宁的过去的片断之一。

地点:克拉科夫。时间:1937年六月上旬。出场人物有苏菲,她父亲,还有一个新出现的人物:沃尔特·杜费尔德博士,来自来比锡附近的纽那,IG联合工业公司董事长。那是一家集团公司或者说产业巨擎,即使在今天也庞大得令人叹为观止,仅声望与规模就足以令别冈斯基教授头晕目眩,更不用说杜费尔德博士本人是德国工业界有名望的头脸人物,教授因在这方面研究颇深而对其仰慕已久。但教授毕竟是他所属的领域里的一个卓有成就的专家,故而虽然倾倒于德国工业的威力与权势,倒不必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在杜费尔德面前极尽媚态。尽管如此,苏菲相信他肯定会在这个工业巨头面前大拍马屁,迫不及待地想取悦于他,那副样子简直令人难堪。

这不是一次专业性的聚会,纯属社交应酬。杜费尔德偕妻在东欧旅行度假,双方通过共同熟识的杜塞尔多夫——一个像教授一样的社会名流——通过加急电报安排了这次聚会。杜费尔德的日程安排很紧凑,所以这次难得的会面不能占太多的时间,甚至没有安排吃饭,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看大学校园,然后去沃威尔古城堡、织锦厂,一次下午茶,稍事休息,也许顺便看看别的地方,仅此而已。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然后乘四轮马车前往洛克劳。教授渴望能与这位名人有更多的接触,四个小时的时间显然太短了。

杜费尔德夫人有些身体不爽——轻微的腹泄,只好呆在弗兰休斯基饭店的房间里。他们三人参观完沃威尔古堡后,坐下来喝下午茶,教授为克拉科夫的恶劣水质说着抱歉一类的话,言语里含着些酸涩的味道,也许还隐含着一丝遗憾,因为他只能在杜费尔德夫人上楼回房间时匆匆看上一眼。杜费尔德愉快地点着头。苏菲在一旁如坐针毡。她知道事过之后教授会让她整理这次谈话的内容,还知道她被弄来作陪有两个目的——一是展示她的美丽,这是在那个年代的美国电影里常常出现的画面;二是展示她纯正的德语,借此机会向这位尊贵的客人、德国工商业界的巨子表明对德国文化的忠诚。波兰完全可以繁衍出如此迷人的复制品,即使第三帝国的语言纯正癖也无从挑剔。但苏菲仍然局促不安,祈祷着这不是一场严肃的谈话,更不要牵涉到纳粹的种族问题。因为只要话题一转到教授的人类学问题上,她便不得不附和那些危险的狂言。这使她感到难受之极。

但苏菲不必焦虑,这次的话题是文化和商业,而非政治。教授得心应手地操纵着谈话内容。杜费尔德面带微笑,礼貌而专注地听着。这是一个性感、英俊的男人,四十来岁,皮肤呈健康的肉红色,还有(她对这一细节十分注意)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指甲。它们像染过色似的闪着象牙般的光泽,边缘精心修剪成月牙形。衣饰无可挑剔,剪裁考究的法兰绒上衣一看便知是昂贵的英国产品。相形之下,别冈斯基教授身上那件宽大的条纹上衣显得十分老土。这时,她注意到,他抽的烟也是英国的——克雷温·A牌。教授说话时,他眼里露出愉快、惊奇和疑惑的古怪神情。她感到自己被他强烈地吸引住了——不,十分强烈。这令她感到害羞。她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她父亲正在桌前如数家珍般地大谈历史,特别强调德语文化和悠久传统对克拉科夫以及整个波兰的影响。持续多年的影响使它成为波兰文化中一种无法抹去的风采,更不必说(尽管教授正在说)此前克拉科夫受奥地利统治长达七十年之久。想来杜费尔德先生知道这一点。而且,这座城市几乎是拥有成文宪法的惟一的东欧城市,这个根据马格德堡城的法律制定的被称作“马格德堡权利”的宪法使克拉科夫的大学校园弥漫着德意志的的传统、法律和精神。即使在克拉科夫的一般市民中,也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培养语言忠诚的冲动,正如冯·霍夫曼斯特霍尔(或金哈特·霍普特曼)所指出的那样,德语是自古希腊语言之后表达力最强的最精美的语言。突然,苏菲意识到杜费尔德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教授继续说,即使是他的女儿,小卓娅,她受的教育也许不算多,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标准德语,而且对德国的俗语方言她也能熟练把握。如果杜费尔德先生乐意的话,她可以为他表演一场方言模仿秀。

对苏菲来说,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十分痛苦的。遵照父亲的指示,她必须表演几种不同的德国方言,这都是她孩提时代呀呀学语时学会的。自那以后,教授十分乐于开发她这方面的潜能。这是他时常对她犯下的不端行为。尽管苏菲十分害羞,仍不得尴尬地笑着为杜费尔德表演。她极不情愿地说着懒洋洋的巴伐利亚方言和德莱斯顿的土话,然后是法兰克福方言,接着转为汉诺威地区的低地德语,最后(她眼里已明显充满绝望的神情)是一串斯瓦尔沃尔德市民的古怪腔调。“妙极了!”她听见杜费尔德说,同时伴着愉快的笑声。“妙极了!真不错!”她相信杜费尔德在被她的口技打动的同时,也发现了她的难堪,立即巧妙地打断了她的表演。博士会被父亲惹恼吗?她不得而知。她希望如此。爸爸,爸爸。你是一个……哦,去他的……

苏菲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厌倦的情绪,但仍努力保持十分专注的样子。教授现在正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在他心目中位居第二的工商业,尤其是德国的工商业。他说,德国的工商业正处于高涨时期,十分活跃,令人兴奋。这一点很容易得到杜费尔德的认同;教授在世界贸易领域的知识十分渊博,他知道什么时候展开话题,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可以直奔主题,什么时候需要出言谨慎。他一次也没有提到元首。杜费尔德博士递给他一支手工制作的古巴雪茄,他感激不尽地接过来,继续对德国近年来的工业成就大肆褒奖。他刚在他订的一份《德国金融时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内容谈到德国大量销往美国的LG化工集团最新生产的合成橡胶。这是第三帝国多么伟大的胜利啊!教授感叹道。苏菲注意到,杜费尔德博士,一个显然不容易被恭维所左右的人,此时也报以微笑,并兴奋地侃侃而谈起来;他似乎十分欣赏教授驾驭话题的能力,对这个话题本身也表现出足够的热情。他身子往前倾,第一次用那双修剪得十分完美的手做着手势。这时,苏菲忘了注意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又一次以完全女性的眼光注视着他:他真的很迷人。不过,猛然袭来的一阵羞愧立即驱走了她的胡思乱想。(一个已婚的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怎么能这样!)

杜费尔德的语气变得激烈起来,他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他紧握拳头,手指关节都已变白,嘴角周围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他压抑着满腔怒火,开始谈起英国和荷兰这两个帝国主义国家,谈起这两个国家的政府阴谋控制天然橡胶的价格,以将别国挤出市场。他们竟然指控IG有垄断行为!我们还能怎么办?他用挖苦的尖利腔调说着,与刚才文质彬彬、镇定自若的模样大相径庭,令苏菲大吃一惊。难怪整个世界都对我们的妙计(突如其来的一次进攻)所震惊!英国人和荷兰人控制了马来西亚和东印度群岛,在国际市场上赚得盘满钵满;德国别无他法,只有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大量制造这种合成的代用品,它不仅经济,耐用,富于弹性,而且——“对了,抗油!”教授接过了杜费尔德的话。这位聪慧的教授早已把这一性能存放在他的记忆里,明白它正是使这一新产品具有革命性意义和价值的关键所在,也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又一个马屁差不多拍成了:杜费尔德微笑着,对教授的专业知识感到高兴;但正如常常发生的那样,教授有些得意忘形,开始夸夸其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连串诸如“亚硝酸脂,碳氢聚合物”之类的化学术语和新鲜词。他的德语很动听,但杜费尔德的情绪已经平息。他像刚才那样,看着高谈阔论的教授,露出百无聊奈的神情。

然而奇怪的是,当教授处于最佳状态时,不仅拥有独特的魅力,而且总能在某个时候弥补自己的过失。当他们三人并排坐在饭店交通车的后排座位上,前去城南的维利克兹卡大型盐矿参观时,他开始大谈波兰盐业的现状与发展,以及盐矿上千年的光辉灿烂的历史。他十分自信地滔滔不绝地谈着,努力表现着他出众的演讲才能。他说起维利克兹卡盐矿创始人的名字:博利斯洛·布什富尔(扭捏之意),让大家十分惊奇;他还讲了一两个小笑话,他的诙谐使杜费尔德又一次感到很惬意。当杜费尔德情绪稳定下来,安闲地靠在座位上时,苏菲感到自己对他的喜爱又增加了一分。她想,他一点儿也不像声名显赫的德国工业界巨子。她从侧面打量了他一下,为他亲和的态度所打动,被某种温暖的脆弱的感觉所打动——这只是一种孤独感吗?外面的田地一片葱绿,到处是绿叶、庄稼和野花——正是波兰春暖花开之时。杜费尔德被这一景象所感染,一路上兴高采烈。苏菲感觉到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胳膊上,顿时那裸露着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把胳膊挪开——但在拥挤的座位上没能成功。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放松下来。

杜费尔德又谈起德国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谈起凡尔赛条约。他用温和的语调对教授说,他不该被英国和荷兰激怒成那个样子,但请原谅他的直率,他们对诸如橡胶类天然资源的垄断令人愤恨,这些东西本应被全世界公平利用。当然,作为像德国一样没有富足的海外领地的波兰本土来说,这一观点可能会受到赞赏,然而战争的目的既非军事目标也非盲目的愿望,而是出于贪婪。一个像德国这样的国家在被剥夺了能提供大量原料的殖民地,被剥夺它对苏门答腊、婆罗洲的权利后,应该怎样面对呢?它面对的是一个遍布海盗奸商充满敌意的世界。凡尔赛条约的恶果!是的!它只能变得更野蛮,为自己创造财物,创造一切!用智慧摆脱这混乱不堪的局面,然后背水一战。小小的演讲结束了,教授微笑着鼓起掌来。

杜费尔德又陷入沉默之中,尽管演讲时充满激情,但总的来讲十分冷静,用的是一种很平和的语气。苏菲感到自己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在政治和国际事务方面,她几乎是个外行,但她很聪明,理解力很强。她不能肯定自己是被杜费尔德的思想所吸引,还是被他的外表所打动,或许两者都有吧。但她觉得他的话很诚实,听起来很有道理,至少不像一个典型的纳粹分子——大学校园里拥有自由意愿的人们同仇敌忾的对象。也许他真的不是一个纳粹,她乐观地想——但,他肯定是这个党的高级成员。是吗?不是?好了,都没关系。她只知道,她很快活,心里痒痒的。一种情欲袭击了她,让她全身充满甜蜜脆弱而又危险的感觉。她还是在孩提时代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在维也纳,在可怕的费里斯大转轮旋转到顶点之时——危险,美妙而刺激,令人无法忍受。(然而,在这种情感传遍全身的同时,她忍不住想起了家里发生的一件可悲的事,正是这件事给了她自由,使她有理由拥有这种触电的感觉。这是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她看见她丈夫穿着浴衣的侧面剪影站在他们阴暗的卧室门口。卡兹克的话像一把尖刀刺进她的心里:你必须把这些话放在你的头盖骨下,不过也许你的骨头比你父亲的还要厚。如果我不能再和你干那事,那么你要明白,不是因为我缺乏阳刚之气,而是因为你,你的一切,尤其是你的身体,让我失去了兴趣……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甚至无法忍受你床上的气味。)

不一会儿,在矿井入口处,他们俩眺望着阳光沐浴下的绿色田野。杜费尔德问了她一些个人问题。她回答说,她是家庭主妇,一个全职妻子,她一直在学钢琴,希望能在一两年内到维也纳继续深造。(他们单独呆了一会,彼此靠得很近。苏菲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与一个男人单独相处。这个机会是一个小小的麻烦带来的——矿井口的一个告示牌上写着矿井关闭维修的字样。教授说了一大通道歉话,让他们等着,他去找关系解决此事。)他说她看上去很年轻,像个女孩!他说很难相信她有两个孩子。她回答说她很早就结婚了。他说他也有两个孩子。“我也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的话听起来很俏皮,含有挑逗的意味。两人的眼光第一次相遇,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令她心慌意乱。她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罪孽感中赶紧掉开了头。她从他身边走开几步,眼睛望着别处,大声问爸爸到哪儿去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明天必须早早地去做弥撒。他的声音又从她的肩头传过来,问她是否去过德国。她回答说去过,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在柏林呆了一个夏天,是跟父亲去度假。

她说她还想再去德国,去来比锡拜谒巴赫的墓地——她犹豫了一下,有些窘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虽然在巴赫墓前放上一束鲜花一直是她的心愿。然而,他温存的笑声中含着一丝理解。来比锡,我的家乡!他说,如果你想来,我们当然可以办到。我们可以去参观所有伟大的音乐圣殿。她心中一惊——“我们”!“如果你来”,她可以奢望这是一份邀请吗?很巧妙甚至有些狡猾——但它是邀请吗?她觉得眉毛在跳,赶紧转移话题。她说,我们克拉科夫也有不少的好音乐,波兰到处充满美妙的音乐。他说,是的,但不像德国。如果她到德国的话,他一定带她去贝鲁思——她喜欢瓦格纳吗?或者去伟大的巴赫音乐节,或者去听罗逖·莱曼,克雷伯,基耶谢金,福特汪格勒,巴克豪思,费歇尔,克姆福……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令人着迷,很有礼貌却又略显轻佻,让人不可抵抗,激动不已。如果她热爱巴赫,那她一定也热爱特勒曼,我们将在汉堡为他干杯!在波恩为贝多芬干杯!正在这时教授回来了,他高兴地对他们说:“解决了。”苏菲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的声音。她想,我的父亲,一个与音乐格格不入的人……

差不多就这些了(她的回忆中只有这些)。尽管教授声称这个巨大的地下盐堡是欧洲七大人造奇迹之一(或许是或许不是),但因为参观过多次,所以并不比别的景观引起苏菲更多的注意,她只觉得这是个虎头蛇尾的东西。而且此时的她已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所笼罩(不知道是什么?迷恋?),像被雷电击中似的头晕目眩,浑身疲软。她不敢再看杜费尔德,但又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的手:它们怎么那样迷人呢?当他们乘升降机下到井底(拱型顶,像一座庞大的无边无际的教堂,一个埋藏人类记忆的陷阱),在闪闪发亮的白色地下宫殿里漫步时,苏菲把杜费尔德的身影以及父亲的讲解统统从脑子中抹去。她沮丧地想,她怎能成为一个傻乎乎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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