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素枝
我妈老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每一分钟我都在注视着她生命的流失,与逝水一样不容挽留。任何时候,她欢笑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她耍赖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候。她有限的活力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断泼洒出来,蒸发在空气里。最后只会留给我一个空旷的碗底,青花瓷的,冷清清冰冰凉。
我因此宠溺她,好似她宠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类爱这样说——很久很久以前。
她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夜总会叫做“蜂会”,是彼时城中最火热的场所,霓虹灯把夜都照亮,夜夜笙歌。倘若她的人生有过梦想,我猜就是成为那场子中当红的姑娘。当然她看过其中的辛酸血泪,不过,风光后被小白脸卷尽钱财之类的命运,似乎好过一辈子收拾酒后污秽的地板——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样想过。可惜一直不果。
那家夜总会三年后结业。她唯一的收获,是一个从后巷垃圾堆里拣来的小孩。没错,就是我。
小白在客厅里一坐定,便开始吃他一直抓在手里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满灰尘,却完全不影响他的食欲。他吃得“吧唧”有声,不断赞叹。
考虑到他身体的强壮程度,我懒得告诉他里面含有大剂量的砒霜,本来是准备毒杀耗子的。他一边吃一边问:“喂,你三十年前是怎么从狐山逃出来的?居然那么多年捉不到你?”
我瞪大眼睛:“什么,我怎么逃出来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脚踢下山来的吗?”
他对八卦的兴趣一点儿不比我妈少,立刻凑上来:“什么?我爹踢你?可是长老们都说你是自己跑了,为了隐藏法力不被追踪,还化身为婴儿。”
“历史,什么是历史!就是当权者写的小说!”我义愤填膺地嘀咕。
小白定格成一副兴味盎然的电影胶片,灼灼地盯住我。我只好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跟狐王玩玩游戏,正好被你爹撞见。他老人家一时误会,念了一个加强的‘风疾咒’,我就给扫到这里来当BB了。”
他很纳闷:“玩什么游戏后果那么严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荆柯刺秦。”
小白一迭声傻笑的时候,我妈醒了,还糊着厚糨糊的脸从卧室里一探出来,盯着白弃足足发了十几分钟的呆,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囡囡,我饿了。”此时是晚上十一点,下午七点逛街结束时吃的晚饭:一顿由开胃菜、两道主菜以及甜品和饮料构成的大餐。她被撑到需要我背回来的惨状犹在眼前,居然现在又饿了。
我不理会她,她自己便进了厨房,片刻后又跑出来,脸上带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没多久,“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开着微波炉门在煮蛋。
没精打采地走进去收拾残局,满地满墙都是鸡蛋的残骸,黏在壁纸和地板上。我转头看了看跟进来的小白:“有办法没?”
他吞下最后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说话,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一阵低低的尖锐的呼啸声在圈的中心隐约响起,像气球爆炸般四面扩散开去,转眼将整个厨房纳入势力范围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下时,不要说区区鸡蛋渣,连炉具上几十年来积累的油泥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厨房的光亮程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
他耸耸肩膀:“风疾咒拿来做清洁好像也不错啊。”
看他似乎颇有打造成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潜质,我立刻打蛇顺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多干净,不如你以后就住我家好了。我煮饭很好吃的。”
听到“饭”这个字,他喉咙里分明有口水隆隆滚过,使我几乎产生劝诱得手的错觉。不过现实总是那么残忍,他立刻冷冷地拒绝道:“狐历承天第八年,我率军战于惊龙野,大胜,敌奉龙肝凤脑等极品食材千余斤,另附食牙族长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况你做的饭。”
前面那一通话,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气,不过其中几个关键字我还是很懂的,比如说食牙族众。这是非人世界中最顶尖的易牙妙手,所烹制的食物,甚至可以起生死肉白骨——这句话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对外宣传册上,其具体的意思是,可以让死掉的人闻到香味都复活,还可以用骨头煮出肉的效果。
仿佛觉得我被打击得还不够悲惨似的,白弃拍了拍手,说道:“你抓紧时间收拾吧,我一个时辰以后来接你。”轻轻跳上厨房的窗台,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