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生小爷家有一只鹦鹉。
莱生小爷是我们本家叔叔。我们那里对和父亲同一辈的弟兄很少称呼“伯伯”、“叔叔”的,大都按他们的年龄次序称呼“大爷”、“二爷”、“三爷’,……年龄小的则称之为“小爷”。汪莱生比我父亲小好几岁,我们就叫他“小爷”。有时连他的名字一起叫,叫“莱生小爷”,当面也这样叫。他和我父亲不是嫡堂兄弟,但也不远,两房是常走动的。
莱生小爷家比较偏僻,大门开在方井巷东口。对面是一片菜园。挨着莱生小爷家,往西,只有几户人家。再西,出巷口即是“阴城”。“阴城”即一片乱葬岗子,层层叠叠埋着许多无主孤坟,草长得很高。
我的祖母——我们一族人都称她“太太”,有时要出门走走,常到方井巷外看看野景,吩咐种菜园的人家送点菜到家里。菜园现拔的菜叫“起水鲜”,比上市买的好吃。下霜之后的乌青菜(有些地方叫塌苦菜或塌棵菜)尤其鲜美,带甜昧。太太到阴城看了野景,总要到莱生小爷家坐坐,歇歇脚,喝一杯小婶送上来的热茶,说些闲话,问问今年的收成,问问楚中——莱生小爷的大舅子,小婶的大哥的病好些了没有。
太太到方井巷,都叫我陪着她去。
太太和小婶说着话,我就逗鹦鹉玩。
鹦鹉很大,绿毛,红嘴,用一条银链子拴在一个铁架子上。它不停地窜来窜去、翻上翻下,呷呷地叫。丢给它几颗松子、榛子,它就嘎吧嘎吧咬开了吃里面的仁。这东西的嘴真硬,跟钳子似的。我们县里只有这么一只鹦鹉,绿毛、红嘴,真好玩。莱生小爷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
莱生小爷整天没有什么事。他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较好的,从他家里摆设用具、每天的饭菜就看得出来。——我们的本家有一些是比较穷困的,有的竟是家无隔宿之粮。他田地上的事,看青、收租,自有“田禾先生”管着。他不出大门,不跟人来往,与人不通庆吊。亲戚家有娶亲、做寿的,他一概不到,由小婶用大红信套封一份“敬仪”送去。他只是喂鹦鹉一点食,就钻进后面的书房里。他喜欢下围棋,没有人来和他对弈,他就一个人摆棋谱,一摆一上午。他养了十来盆蒲草。一盆种在一个小小的钧窑瓷盆里,其余的都排在天井里的石条上。他不养别的花。每天上午用一个小喷壶给蒲草浇一遍水,然后就在藤椅上一靠,睡着了,一直到孩子喊他去吃饭。
他食量很大,而且爱吃肥腻的东西。冰糖肘子、红烧九转肥肠、“青鱼托肺”——烧青鱼内脏。家里红烧大黄鱼,鱼鳔照例归他,——这东西粘粘糊糊的,粘得鳔嘴,别人也不吃。
他一天就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快活神仙。直到他的小姨子肖玲玲来了,才在他的生活里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肖玲玲是小婶的妹妹。她在上海两江女子体育师范读书。放暑假,回家乡来住住。肖玲玲这二年出落得好看了。脸盘、身材都发生了变化。在上海读了两年书,说话、举止都带了点上海味儿。比如她称呼从前的女同学都叫“密斯×”,穿的衣服都很抱身。这个小城里的人都说她很“摩登”。她常到大姐家来,姊妹俩感情很好,有说不完的话。玲玲擅长跳舞,北欧土风舞、恰尔斯顿舞(这些舞在体育师范都是要学的)。她读过的中学请她去教,她也很乐意:“onetwothreefour,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玲玲来了,莱生小爷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说话,一脸傻气。
他忽然向小婶提出一个要求,要娶玲玲做二房。小婶以为她听岔了音,就说,“你说什么?”——“我要娶玲玲,让她做小,当我的姨太太!”——“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再说了,叫人家听见了笑话。我们是亲姊妹;有姊妹俩同嫁一个男人的吗?有这种事吗?”——“有!古时候就有,娥、娥、娥……”小爷说话有点结巴,“娥”了半天也没有“娥”出来,小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打这儿起,就热闹了。莱生小爷成天和小婶纠缠,成天的闹。“我要玲玲,我要玲玲!”
“我要玲玲嫁我!”
“我要玲玲做小!”
“娶不到玲玲,我就不活了,我上吊!”
小婶叫他闹得不得安生,就说:“要不你去找我大哥肖楚中说说去,问问玲玲本人。”
“我不去,你替我去!”
小婶叫他闹得没有办法,就回娘家找大哥肖楚中。
肖家没有多少产业,靠肖楚中在中学教英文,按月有点收入。他有胃病,有时上课胃疼,就用铅笔顶住胃部,但是亲友婚嫁,礼数不缺。
小婶跟大哥说:
“莱生要娶玲玲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