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已是傍晚了,窗外的喧闹声比村庄里更大。
罗敷抱着被子,懒懒地眯着眼,看橘色的霞光柔和地铺在榻沿。在玉霄山的时候,冬天不会下雪,石阶上还有鲜绿的小草,她则会由此想起明都,想起京城的雪。
她这么多年只回过明都两次,都在十年以前。头一次是来玉霄山的第二年春节,她太想祖母,就求师父带她回去看看,后来是跟着师父行医,严寒的十一月里经过巍巍的宫墙,没朝里面看过一眼。
正是对一切事物新奇的懵懂年龄,旧日的风光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现在想来当真有些残忍。
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都是和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度过的,她不觉得孤单,可能是骨子里就受得了清静,认为一辈子也可以这样慢悠悠地混过去。师父去世后,偶尔想到他的神态举止,最多感概上几刻,从来没有特别伤心。大抵清静惯了的人都是独善其身的,自己过得舒服,就想不到别人。
可是她现在连一封信都要计较很久,这半年的变化,她自己也说不上好与不好,总感觉多了个甩不掉的包袱,偏偏还心甘情愿。
罗敷埋在软软的小窝里不想起来了。书上说喝了酒之后的人分三种,一种是倒头就睡的,一种是喜欢思考说话的,还有一种是要砸碟子的,她睡觉起来也砸不动碟子,于是就东拉西扯地想这些,真是给自己添堵。
明绣打了帘子进来,捧着套裙子道:“女郎,我刚才上街去晃了一趟,这里有的成衣店开门开到申时,在里头转了转倒也精致,想起女郎过年都没买一件衣裳,我那个悔的!早知道在洛阳时多添置几件鲜艳好看的现在换上。不过现在店都关门了,我光着急也没用。”
她将绯红的裙子往床头一放,“女郎今晚穿这个吧,虽然药局那边说女郎酒劲儿没过,原定的晚上再聚也不用去了,但不管出去还是待在房里,都图个喜庆意思。我再替女郎把头发梳梳,这才像样。”
罗敷头大了,翻了个身蒙上被子,“随便吧,我再躺躺。”
小侍女叉着腰脆生生道:“女郎不是要写信么?纸笔都重新摆好了。”
罗敷刷地坐起来瞪着她:“谁让你看的!”
明绣耸耸肩,眨眼道:“没啊,我怎么敢。女郎昨天那架势难道不是在写信么?”
于是罗敷认命地披着头发穿着中衣下床写字去了。明绣乖巧地端来一碗银耳莲子汤,正好她左臂微伤不能放在桌上,就擦干碗底当纸镇压着信,洋洋洒洒地接着写。
刚拿勺子喝了一口,外面客栈的茶房忽然用不标准的官话唤道:“大人起了么?有人在柜上给大人送了礼,托某上来交予大人。”
明绣放下纱帘,跑去开门:“什么呀?”
茶房摇头说不知。
等人走了后,罗敷一鼓作气写好最后几个字,抬头道:“先不要急着开……”
“下面压着个条子呢!”明绣已经把纸条拿下来了。
罗敷皱眉道:“你家女郎现在危险得很,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暗算了,下次不要这么毛毛糙糙的。”
明绣嘟着嘴哦了声,又道:“虽然写的就是女郎的名字职位,但这字比书上抄的还好看呀!”
罗敷当啷一下放下勺子,目光就着侍女的手来回扫了两遍,立刻把方方正正的包袱抢到怀里。她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端着银耳汤喝了个干净,喝完还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明绣见她这极不正常的情态,一本正经道:“女郎,我去厨房看看鸡汤的火候。”说罢摇摇头,压住好奇心走出了房。
送礼。
罗敷三两步扑倒在被子上,脑子里什么烦心事都抛到十万八千里外,一边笑一边飞快地拆封,扒掉暗红的散花绫,里面是一个材质轻便的木盒子,黑得素净。她放在手上掂量掂量,沙沙作响,应该是布料之类。
帘子都被拉开,光线亮了不少,是个开匣取宝贝的好时辰……她打开盒盖,轻手轻脚地取出东西,果然是一套袄裙。
要是罗敷自己买衣裳绝不会挑这么艳的,难得这件樱桃红的暗花箭袖小袄丝毫不显俗气,成色上得极漂亮,像西边天幕上燃烧着的瑰丽云彩。她抚上柔滑的料子,软缎薄厚适中,穿在身上最是舒适,袖子和领口隐约地绣出了藤纹,枝蔓蜿蜒繁复,秀雅动人。八幅雪青月华裙,被霞光一染,浅淡的色泽犹如濯濯秋水,轻描细绘的雨丝昙花在襕边上绽放得格外明媚。
她不忍心放下漂亮得不行的裙子,凑近了一寸寸地欣赏,幽幽的松木清芬萦绕在鼻尖,不带一点寻常熏香的烟火气;把脸贴在微凉的裙幅上,更显得脸颊很烫。腾出右手拎起条月白的丝带,上头拴着个两寸的绣囊,她对着榻倒了几下,窄口里掉出一小方叠成方形的纸来。
罗敷翻了个身,躺在榻上把展开的纸张举得高高的,肯定只写了几个字,好敷衍啊。她慢慢地找到他潇洒从容的字迹……然后顿时把头扎进被子里,咬牙切齿的,耳朵全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