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灵魂化成轻烟,飘散在街市与乡村、古远与未来、字里和梦中。一到周末,便飞越千山万水亘古而今地汇聚过来,漫沐喜悦的流光,笑着,跳动着,在他的眼神中酩酊、沉沦。
两个月,鸿筱的大学生活驶入了正轨。除了十一大假时和玲玲、于斌聚过几次之外,多数时间,他都潜入了医学的瀚海中,在福尔马林的气味、DNA的形构、X光的颜色和可以长达几十个字母的医学英文单词里逡巡游弋,间或把他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发到我的邮箱里,标题是:白衣使者莫鸿筱。
看到鸿筱如此勤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前往杭州祝寿。临行前,鸿筱画了一张生日贺卡递到我手中,说他以后挣了钱,一定买最好的礼品送给外婆。我说,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飞机,连同我的心在蓝天里悬浮一个多小时后,山明水秀的杭州城又一次被我踩到了脚下。思绪也随之飞向那片多情的湖泊,以及湖边豪宅、宅里故人。
还是母亲亲自来机场接我。尽管三个月前才聚过,她看到我时的情形,就像阔别多久一朝重逢一般。一面咳嗽一面道:“丹妮,我可把你等来了。今天杭州天气挺冷的,你穿得太少了,快跟我进车。”
“妈,你生病了?怎么咳嗽呢?”
“有点感冒,没关系。我这儿还有感冒药,你要不先吃点预防一下。我怕……传染给你。”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说道:“我们回家吧。”
家,回了。人,见了。心情,上下起伏。对于詹家,我虽然没太多恶感,但也谈不上什么好感。见到詹叔叔,只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詹叔叔不以为意,热情将我介绍给她的亲生女儿认识——一位前不久刚从美国回国的心理学教授,名字叫作詹憩云。
詹憩云今年四十岁,离过婚,现在斯坦福大学任教。这次回国是作一次学术访问,刚好赶上了我母亲的寿筵。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发觉她是一位端庄成熟的知识女性。心生好感,不经意就吐露了一些心事。詹憩云道:“我理解你和詹家的隔阂。你……你应该很爱你的父亲对吧。”
我点头道:“我整个童年都受到父亲的影响,所以难免……难以和詹叔叔亲近。当然,也可能跟我性格有关。”
“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从前的事。还是好好珍惜现在的家庭吧。听我爸说起,他倒是很欣赏你呢。”
“我已经和这边融合很多了。毕竟,呵呵,我还是很看重亲情的。”
“嗯,听说你还没结婚?”
“不错。”
“哦……那你以后的打算呢?”她并不问我原因。
“不知道。未来不可预料,懒得去想。我现在只想看到我的养子好好生活,就心满意足了。”
在她的询问下,我又把收养鸿筱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詹憩云的脸添了几分惊奇,问道:“那你以后……就把他当儿子了?自己不打算生了?”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生什么孩子,呵呵。至于鸿筱……”
“怎么?”
“他肯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我不能没有他。”
詹憩云叹道:“也许这就叫缘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希望……希望你们过得很好。”
我感激地道:“谢谢。你也是。”
后来我了解到,詹憩云年轻时婚姻不顺,所以三十岁之后一心扑在学术研究上,成绩斐然,在学界颇负盛名。
只是她的内心是否就感到快乐满足?我对此不抱乐观态度。在我的小说里,女强人统统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换句话说,是因为当不成小女人才当的女强人。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天生想做女强人。
不过,人间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第二天是母亲的生日,詹家的亲友相继登门。傍晚时分已是宾客满屋,笑语喧哗。母亲嫁入詹家后,安分贤惠,得到詹家大多数人的认可,却偏偏始终得不到我的理解。
餐厅里,灯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母亲坐在首席,脸上挂着慈祥慰藉的笑容。我望着她,心里酸酸的。她真的是老了。头发披霜,眼皮耷拉,颧骨微耸,嘴唇干涸,除了那副恬然的表情没变外,我几乎都要认不出她了。记忆中,我的母亲是个秀美的江南女子,穿着月白色的丝裙,撑着雨伞缓行在明月下、长风中。一转眼,窈窕淑女变为了枯弱老妇,不得不令人感叹唏嘘:世上,还有比时间更强大的东西吗?
我举杯起立,面朝母亲道:“妈,今天是你六十大寿。我祝你生日快乐,健康长寿。谢谢你对我的养育。我敬你一杯。”仰脖而尽。
母亲泪光澄莹,道:“丹妮,谢谢。”喝完自己杯中的酒。
灯灭烛燃,她微笑着,轻叹着,桃花绣上了脸颊。
当夜色像帷幔一样垂落人间时,寿筵正式划上了句号。我扶着母亲走进自己的卧室,给她披上御寒的坎肩。母亲拉住我的手,道:“丹妮,今晚我们娘俩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