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邻居,老同事:
虽然无法张口,但还是不得不给你们全家添麻烦。我们走了,可能很不负责任,留下一双儿女,毕竟无限的牵挂。只能厚颜托付照顾了。杨工一向乐观豁达,深信你一定能顺渡难关,后福无量。大恩不言谢。
徐明耀白莉莉敬上读完了信,杨妈妈已是泪流满面。秀清泪堵鼻咽跺着脚,“怎么办怎么办呐”!六胖低头坐在凳子上。停了好半天,杨妈妈擦干眼泪小心地看着六胖,“六胖,你大哥连代表是军管处的头,你能不能让杨妈妈心里有个底。衣飘父母的事情能不能从此了结,不给两个孩子留下后遗症”。
“知道徐叔叔徐妈妈的事,我老妈好一通伤心。把我大哥叫回家掉着老泪嘱咐了半天。我大哥保证了,一定把徐叔叔徐妈妈的事情办好。不会再让两姐弟背什么帽子,还会安排衣飘姐到厂里上班,解决他俩的生计问题。”
“唉”,杨妈妈松了口气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杨妈妈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大哥在会议室把张素枝批得……我偷听来着,反正把她批得够呛”,六胖带着解气恨恨地说“噢?”杨妈妈若有所思“我说他们态度今天怎么那么好。”
三人敲开羽风家的门。
“你们怎么一起来啦?”衣飘开的门,羽风也迎过来。三个人走进去。杨妈妈拉了衣飘的手“衣飘,你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衣飘似有预感,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你父母……他们……”
“他们怎么样?”衣飘脑海里快速闪过各种可能。
“他们……”杨妈妈说得很艰难……“他们给你们留了信”。她还是绕过了那句话。
“信?”衣飘一把抢过杨妈妈递过来的纸条,颤抖着手展开来,羽风也过来了。信只看了个开头,羽风脑子“轰”的一下,眼前就黑了。衣飘瞪着眼无声无息地瘫下去。六胖过来扶住羽风,杨妈妈秀清抢过去抱住了衣飘,掐住衣飘的人中,衣飘“哇”地哭出来,“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吧”。秀清陪着哭。
“可不能胡说呀孩子”,杨妈妈抹着眼泪缓缓地搂着衣飘坐了,“是骨子里的高傲让他们这样做的。士可杀不可辱,他们是宁死也要清白和尊严,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气节风骨。衣飘你想一想,换作你你会怎么做……嗯?一样的呀。”杨妈妈压低了声音,“解放以后,四清、反右、文化革命一场场运动没完没了,他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出身有点问题的知识分子早就是高度紧张,提心吊胆。是为了你们,他们才撑了这么多年哪。唉,到了极限了。再让他们扛下去,他们就是要崩溃了……你们如果爱父母,就尊重他们的选择,就不要太伤心。好么孩子”。
杨妈妈晃一晃怀里的衣飘,看看默默流泪的羽风。
衣飘重新展开手里的信,一滴滴的泪洒在信纸上。
飘飘、风儿亲爱的孩子:
爸妈向你们告别了。生命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了意义:失去了骄傲与尊严、连儿女都庇护不了,不但庇护不了还连累你们背上政治包袱。但是,你们对爸妈的信任里不会受到半点污染,因为我们可以用死来证明清白。
爸妈走了,你们不要伤心,因为死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我们的灵魂从此轻松了。只是留下你们独自面对生活,我们好愧疚。
飘飘,知道你从小就爱护弟弟,我们走了,从此弟弟只有你。为了爸妈,为了弟弟,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从今以后,你们姐弟俩要互相依赖互相扶持,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风雨在等着你们。千万保重啊我们的孩子,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父母匆忙命笔信读完衣飘已是泣不成声,羽风接走了信去看。
“我想去看看他们”,衣飘捂住泪水浸透的脸,身子却软的站不起来。
“按照风俗,遗体这一两天就会火化。厂医院的人一定会通知你姐弟去告别的。现在去也见不了,等他们来通知吧。杨妈妈在这里陪你们,好不好?”
“不了……谢谢你们大家……我们……”衣飘依然泣不成声。
“那……好吧……我们先走,给你们静一静。但是,杨妈妈要看着你们去睡觉。好孩子,现在什么都别想,咱们睡一觉醒来再面对所有的问题好吗?”
等姐弟俩都上了床,杨妈妈他们三人才轻轻关了门出来。出来后杨妈妈依然不放心地在姐弟俩门前转悠。秀清也不时到门口听动静。六胖压低了声音说:“杨妈妈,您刚才的一番话,让我都觉得羽风爸妈的死不再是一件那么悲伤的事情,变得很神圣了。我想,羽风和衣飘姐会好一些的。”
这一夜,衣飘姐弟俩在各自的房间哭了一夜。衣飘抱着爸妈的照片一遍遍呼唤,以往一家人快快乐乐的日子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每一幕都如刀如剑刺割着心扉。每当悲痛欲绝时;爸妈绝笔中的嘱托就会在耳边响起:从此弟弟只有你。为了爸妈,为了弟弟,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让她有片刻的清醒。羽风则捧着爸妈的遗书,心绪复杂。他捶着脑袋哭着向父母忏悔:爸,妈,我不该怀疑你们的清白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生命难道是这么脆弱的吗?生命里还有那么多不能承受之重吗?我该怎么看待生命,我该怎么看待生活?一个又一个问题不断撞击着他的脑海。
一大早,杨妈妈和秀清来了。杨妈妈把连夜做的黑袖箍给姐弟俩带上,还有一些小白花是给其他人戴的。杨妈妈说“唉,现在破四旧,不让披麻戴孝,一切从简,只能这样了。”杨妈妈又帮着衣飘找出父母的照片,让秀清赶去照相馆放大。杨妈妈里里外外忙着。趁她不注意,衣飘找了一条白布装进兜里。下午杨妈妈过来告诉衣飘:明天在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综合部和厂医院派人主持参加。
晚上,衣飘给自己和羽风各自找出一套干净的白衣黑裤。对羽风又像是对自己带了一种命令的口气说:“明天在爸妈单位的人面前绝对不要哭,一滴眼泪都不能掉,听见吗!”睡觉前衣飘特意用凉水冰了眼睛,她不要眼睛红肿着。
在殡仪馆一个简陋的房间,羽风父母的遗体安静地躺着。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神态安详,脸上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杨妈妈秀清和六胖陪衣飘姐弟俩进来时,综合部和厂医院的人已经在了,倒是没有张素枝。不掉一滴眼泪衣飘果然做到了,羽风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姐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给他以某种暗示和力量,他的泪也终于没有掉下来。衣飘异常平静地拉着羽风围绕父母的遗体走了一圈,然后在遗体的侧面拉着羽风直直地跪了下去,朗声说道:“爸,妈,你们死的有气节,死的高贵,人,就是宁死也不要被人污辱。女儿敬佩你们。女儿为你们高兴!因为在九天之上你们的灵魂没有枷锁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现在我和羽风来送你们,你们一路走好!”说罢使劲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头都磕破了流出血来,羽风实在忍不住哭出声来喊“姐——”。周围的人一个个听得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听着不怎么对劲,因为投鼠忌器也因了衣飘这阵仗噎了回去。杨妈妈秀清赶忙过来捂住她头上伤口。衣飘昂然站起,从兜里掏出那条早就装在里面的白布条把头扎了,依然眼圈都不红一红。杨妈妈掏出一个手帕包递给她“这是你爸妈留下的”。衣飘打开,是父母的手表,她默默拿了妈妈的手表戴在腕上,把爸爸的手表递给羽风。羽风接过手表很庄重地走到父母遗体旁,默默给父亲戴好,流着泪说:“爸,妈,儿子没别的送你们,还是让它陪着你们吧。”杨妈妈秀清六胖都哭了。
一个多月以后,父母的问题不了了之。连代表也安排衣飘进厂上了班,为避免起什么风浪,自然不能安排什么好的工种。衣飘很能理解连代表的难处,主动要求到翻砂车间工作。没多久,秀清也来了。倒沙模、灌铁水、打毛刺,干的都是些粗活,衣飘干得很卖力,丝毫没有娇小姐的样子。她卖力的样子常常让秀清吃惊,车间的师傅们私底下也都个个赞她。但她再没了欢笑。只有羽风知道她常常在夜间哭泣,羽风去她房间她总说是做了噩梦。
这年10月下旬,“复课闹革命”的口号标语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墙上,衣飘看了若有所思。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她特意喊了秀清和六胖来家里吃饭。衣飘和秀清一起下手炒了几个小菜,还上了一瓶廉价的红葡萄酒。六胖高兴地帮着端菜拿碗筷,在菜上闻来闻去,太馋的时候还偷偷捏一口放嘴里。羽风默默地看着这顿近来少有的丰盛饭菜。
饭桌上,衣飘和秀清聊起了各自的理想。衣飘的理想是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秀清说:“嗯,特别合适。”然后掰着指头数“你妈妈的着装品位一向极高、你从小就受熏陶、有过许多漂亮衣服、还会画画……你做服装设计师那是有根基的呀。我呢,要做一个美食家,我要吃遍全国,最好能吃遍世界……”
“嗯对对对”,满嘴是饭的六胖马上接嘴“秀清姐的理想和我一样,能吃遍全球那才不枉到人世一场”。
“去,我和你可不一样,我要的是细嚼慢品,那叫会吃而不是能吃。而且不但会吃也要会做,从做饭中去研究食物,从更深的层面体会食物的美妙……”秀清很沉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