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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我愿成为你的左腿,与你的右腿并步前行’,那时你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当你真的失去了你的左腿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  我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我说,“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我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我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当观察者总比充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只是在说我的手。”  “你的手没什么问题。”  “有。难道你看不见吗?你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手猛地伸向我的脸孔。  我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  “你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安详地看着我,他温热的手正被我死死攥在手中。  我喘息着推开他的手,我说,“我们走吧,我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我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我的左腿又开始了那种深深的隐隐的疼,我感觉我的左腿正盘压在我的右腿之上,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我抑制不住地又伸手抚摸我的左腿,可是那只是一条硬邦邦的假腿,我只好用力攥住我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  这时,我的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本叫做《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我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页的地方,我掀开那一页,上边有几处画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画的。我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被切割后,末梢神经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逼真地存有对那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样……  “怎么样,我们玩得不错吧。”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我迅速把那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我的左腿又疼起来了。”  他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我,“怎么会呢?一定又是你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我搂在他的怀中。我再一次听到他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我们的性茭一样,只不过是把真正的问题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你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  “本来就不存在嘛!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的脸孔。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  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  他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埋在膝上。  他终于抽泣起来,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腿疼,左腿疼,一直没有停止过。”  那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我听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  咚——咚——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  我和他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我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那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我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棂抹在我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不到,压在我们死去的梦想上边。  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左腿来找我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我们的房门呢。    

碎  音(1)

199x年对一些人来说,似乎是不祥的一年,一些我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年轻人,都在不该死去的年华英年早逝了。我身边就有一位,虽然已算不上年轻,但也绝不到被天堂或地狱召唤的年龄。他是在一天黄昏时分,一个人躲在我们单位他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好像做着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然后,忽然干叫一声,窒息猝死。有人说,这一年的彗星和日蚀,神秘地和某些做过不可告人的事情的人发生了联系,然后把他们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很难相信没有被自己证实的事物。  生活中希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你明明看准无误,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里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一些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这些怪头怪脑的事物原来都是远离我的,它们总是发生在那种头脑复杂而且对世界充满了探索劲头的斗士身上。像我这样既缺乏好奇心又胆小的女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脑子里边,一般什么也不会发生,日子宁静得如同一片坍塌了墙垣的旷地,澹泊滢澈。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已经饱履世事,历经坎坷,内心已抵达冥合的暮秋,懂得了生活的化繁为简,深藏若虚。恰恰相反,我的生活一直云定风清,平静得没有任何经历可言。简单,的确是我的天性使然。并且,我习惯于这种简单。  就是这样一个不高的要求,不知怎么却离我越来越远。  昨天傍晚,我与丈夫一起吃过晚饭,就一个人躲进卧房,坐在床沿上发呆。因为他总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身影如同一堵墙壁,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搅得我心里十分慌乱,这种绵绵延延、虚虚实实的脚步声在我的血管里起伏跌宕,蹿突跳跃,即使我用双手把耳朵堵起来,那声音也依然缠绕不去,无法销匿。  的确奇怪,我对这种声音的慌乱感已经持续好一阵时候了,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何时而起。这声音总是追随着我,使我在平静的甚至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线索中,猝不及防地被跌碎、被唤醒过来,惊觉地专注于此。由于这声音有形或者无形、存在或者虚幻地不断响起,即使我并没有忙于什么,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我心里依然会觉得特别忙乱和紧迫,轻松不下来。脑中似乎同时充满着许多事,乃至一件事也想不起来。太满了,反倒一片空白。  轻松,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感受轻松,我觉得是十分困难的。  我急忙离开客厅,离开那声音,坐到卧房的床沿上来。  望着窗外,我看到已是晚暮苍冥时分,从家里五层高的房间窗口眺望出去,一群一群绿绿的树干顶冠的叶子,如同游动的青蛙,在齐窗高的半空里无声地波浮。我凝神看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好听的树叶的摩挲声,却听到丈夫在那边房子里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的响动,以及他的拖鞋在木板地面上发出的烦躁不安的声音。  于是,我离开家,打算到楼下的报摊买几份小报。  我发现我越来越懒得与他说话了,但懒得说话并不意味着厌烦与他说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厌烦他。有他若隐若现地在身旁,在不太远但也不太近的地方呆着,我心里才觉得踏实和安全。  在单位我也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财务部除了我,还有一名出纳员小李,我做会计。平时,小李总是提醒我不要老是望着那台微机电脑出神想事。其实,我只不过是在注意倾听楼道里那有可能传来的由远而近的皮鞋的蹋蹋声,那是主任的高跟鞋踩在楼道石灰地面上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清脆尖锐得如同一根根钉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皮肤上。每当我在微机上的计算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恐怖的蹋蹋声都会从天而降。然后一句“有什么问题吗”的询问便会软软地从一张充满善意的赝笑的脸孔上掉下来,那是一种把你推得很远的亲切,掺杂着虚幻不定、永远使人无法真正抓到手里的热情。  我常常半是畏惧、半是警惕地凝视这张中年的脸——面容略显枯槁,眼白过多而混浊,嘴唇薄薄的,散发一种苍白的光泽。头发比真丝还要柔软,脸庞的造型相当的好,只是那只低矮的鼻梁和宽大的鼻孔,仿佛缺乏某种正气的力量。  应该说,这样一副面孔,平常得我们在大街上随时可遇,完全够得上过目即忘的相貌标准。但是,只要你对那脸孔仔细地看上一眼,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张普通的脸庞湮没在人群之中了。这样一张普通脸孔的不普通之处,我曾多次暗自分析其中的缘由,始终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时候,她从我的眼前忽然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终于醒悟——这种亲切所以使我不安,完全是由于来自她脸孔后边的笑容引起的,这种独特的不同于常人的笑,只有当她背过脸去,才能被人真正看到,也就是说,那笑容不是展开在她的面颊上,而是绽现在她的后脑勺上,它隐隐约约地躲藏在黑黑的长头发缝里闪烁,使人觉得其中隐匿着多种危险的因子。这来自于脸孔背面的阴气森森却努力给人以亲切特征的微笑,常常使我觉得比刀光闪闪却浮于言表的毒骂更毛骨悚然。在这严丝合缝的笑容里,不会有半点真实的东西或秘密泄露出来。  我的确难以解释对这张脸孔的不能自拔的畏惧。觉得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错综复杂、明枪暗箭又无所不在的微妙关系。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碎  音(2)

我以前偶尔发呆的时候,顶多想一想这张脸孔,至于其他的,我的确什么也没想,生活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这一种生活与另外一种生活也许有所差别,但无所谓哪一种更好,不值得再去改变什么,战胜什么。无非如此。单位其他部门的同事议论我骄傲不爱理人,我哪里是骄傲啊,我不过是懒与人语罢了。  人为什么非得说话不可呢!  回到家,我自然是越发懒得说话。记得五年前我和丈夫刚结婚那会儿,我们能伴着窗外夏夜的雨声,相拥在卧房一隅的松软的大床上,低声聊上大半夜。窗外澄澈的雨珠滴滴嗒嗒垂落到楼下的绿阴地上,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花瓣沉沉地掉落在岑寂的沙土上,发出咝咝啦啦的渗透声。我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多么渴望能够成为一对被软禁的永恒的囚徒啊。直到意识到第二天清早七点钟还要起床去上班,才恋恋不舍地闭上嘴巴,合上眼睛,在梦里的交谈中安然睡去。哪里是什么“昼短夜苦长”,分明是绵绵润雨夜苦短啊!  那时,我对他的感情要求特别高,敏感得如同一根上紧的发条,一只惊弓之鸟,好像每一天世界都有可能崩溃了似的。那时候,我常常设想与他结盟自杀之类的情景,幻想把一场热恋推到高潮的结局。其实,人在激|情之中真是无幸福可言,这是我后来获得平静的体验之后才得到的。而且,人在激|情之中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人体在爱情的生物反应下流溢出来的,它的可信度是值得警惕的一件事,这当然也是我后来得出的,但当时绝对不是出于谎言的目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情感生活越来越像地衣苔藓一样容易满足,只需给它一点点水分,它就可以成活。时光的确是一种奇怪的磨损剂、腐蚀剂,它把那种火焰般的恋情打磨成一种无话可说(即无话不能说)的亲情。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最初,丈夫见我懒言少语,以为我怎么了。一天,他居然举着一本书过来问我,他说,书里的一个外国人讲,长久的沉默有多种意味,某些沉默带有强烈的敌意,另一些沉默却意味着深切的情谊和爱恋。他还举了例子,说,书上的这个人有一次接受另一个人的造访,他们才聊了几分钟,就不知怎地突然发现彼此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接下来他们从下午三点钟一直呆到午夜。他们喝酒,猛烈地抽烟,还吃了丰盛的晚餐。在整整十小时中,他们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二十分钟。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友谊,书上的这个人第一次在沉默中同别人发生了友情。沉默是一种体验与他人关系的特定手段。  我说,“我们不说话,可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或改变什么。我的确需要你,离不开你。”  他疑虑地看了看我,想说什么,结果又没说。只是喉结动了一下。  我走到楼下买报纸的时候,注意到楼前的那一片绿草丛生的旷地上长起来几株灌木,还有一些杂色的野花可怜巴巴地干枯着。远处是一堆铁红色的废砖头和一只不太高的伸手摊脚的黑色脚手架,闷闷地发着焦渴的光亮,它们似乎都在烦躁地挥发着下午的太阳晒进去的燥热。  我想,要是下一场雨该多好!  从楼下买报纸回来,我没有乘电梯,我沿着模模糊糊的楼梯往五层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忽然又有点神思恍惚,一种压迫的感觉像黯淡的光线一样覆盖在肢体上,这声音总是诱发我想起某一处那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敲击声,我无法消除对这种声音的持续不断的恐惧感。  我有些慌乱起来,急忙加快脚步爬上五层,敲响自己的家门。  意外的是,我出去不过一刻钟时间,房间里边却没有应声了,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又急切地敲了几下房门,盼望丈夫快点打开门,以便摆脱刚才那莫名而起的恐慌。但是,房门里边像一个久无人至的废弃的仓库,或者是一窟年代悠远的洞|穴,无声无息。  我抬起头,猛地看到房门上红色的油漆赫然写着606。我急忙转身,犹如一只最敏捷的猫一般,迅速而轻巧地往楼下蹿了一层。我所以蹑手蹑脚,是为了避免脚下发出声响。然后,我在与上一层相同的位置上敲响了自己的家门。  里边似乎远远传出一声游丝般的询问,“谁啊?”  不等那声音结束,我立刻大声喊叫“是我!”  房门打开了,一位少妇站立在眼前。她一只手撑在潮乎乎的门框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别在柔软的腰间。  刹那间,我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一个冷战把我打到身后楼道凉嗖嗖的墙壁上,手中的报纸散落一地。地上一片白哗哗的云彩。  少妇表情奇怪地迟疑了一下,只低低说了声“走错了”,就又关上屋门。  我这才看见房门上火苗一样冰冷的号码:406。  我再也沉不住气,落荒而逃。  这时的我,已经成了惊恐万状的兔子。  我在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窜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双腿犹如灌了铅,大象一般的沉甸甸的脚,重重地踏在渐渐黑暗起来的楼梯上。奇怪的是,这会儿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脚步声,我分明听到一种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嘹亮。  当丈夫为我打开自家的506房门时,我已经被汗水淋透,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变得一绺一绺的,像油画上的黑颜料。    

碎  音(3)

我把湿淋淋的身体靠在他的锁骨上,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轻轻推开我,退后一步,站立在门厅四壁雪白的空旷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隔了一些时候,他说,“你一定是累了。”  我说,“你不相信吗?你看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外边下雨了。”他的嗓音有一种古怪的沙哑。  我生气了,好像我在对他虚构似的。他怎么就不相信我和我的遭遇呢!  丈夫似乎看出我的不快,拉我到阳台上,用力把一扇半掩的窗户吱扭一声推开,显然是雨水把铁窗户的窗杆锈住了。“你看,下着雨呢,你怎么连雨伞都不带就跑出门?”  我望着那缠缠连连咝咝啦啦的雨滴,以及楼房背后那一条伸向远处去的湿淋淋的曲折蜿蜒的小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当晚,我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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