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一个能干的上司手下做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明明王城这里的情势不比当初在秦藏野外求生困难,但有他运筹帷幄,我依令办事,身体虽然疲惫,心里却不觉得辛苦。
劳碌五日,再看王城那洒着消毒石灰的街衢,身体洁净面上又复有了生机的黎民,令人不能不从心里都透出一股轻松——人最可怕的不是身染重病,而是心死。只要他们求生的欲望被激了出来,往后的防治工作就会越来越顺手。
直到治疫之事渐上轨道,我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小的时候,我才有时间去问王城里那些曾经交往的故人。只是经历了内乱外战火灾瘟疫几番蹂躏之后的王城,曾经熟悉的滇人却十里只存了三四个,且身份变化,再也没有了昔日的交情。
我找到了翡颜,滇国内乱和汉军入城两次大战,都因为她是养在宫外而未受牵连。如今王城平静了,但她在服侍染病的奶娘,却不肯见我。
滇国这场倾国的内乱,有我和节使周平推波助澜的功劳。翡颜虽然单纯,但不是傻子,在王城攻破以后自会想通我在其中的作用,不肯见我乃是常理。
整个滇国,我觉得对不起的个人,只她一个。我心有愧疚,也不敢指望能得她原谅,只是靠在她家门边,道:“阿翡,当初我在王城办制药厂时,派了我侄儿黄精去替我找工人。我本以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我要找工人会很难,谁知精精儿出去一趟,竟带回来一百多个身强体壮的奴隶。细问原因,才知道这些人的家族将他们卖出来的原因是精精儿答应,只要做满五年奴隶,就可以替他们转为汉籍。”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汉籍如此看重吗?因为在滇境里,只有汉人才不受巫教和王庭的双重压削,只需缴纳一份人头税。你看,滇国平民中最优秀的青年子弟,在当政者的统治下,居然沦落到需要以卖身为奴为代价,去求取一份他国的户籍,来庇佑自身的利益。如此执政者,纵使巫教恐吓手段再高,王庭钳制手段再厉害,这个国家又哪里有不覆灭的道理?”
房门紧闭,屋里却传来一声尖利冷诮的回应:“云迟,这世上最无耻的事,不是明知羞耻还去做错事,而是做错了事,根本就不以为那是错!”
我怔然,却听到她在屋里吃吃的干笑两声:“其实国家或者王女身份什么的,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意的,只是自己身边有什么人而已。所以我不相信有人能够这么狠心,一面亲亲热热的叫着妹妹,仿佛对我怜爱疼惜;另一面却暗里挑拨教唆,害我的祖母父亲嫡母兄长互相仇视残杀,从此再也没有亲人……”
“我没有……他们本身互怀恶意,与我何干?何况我那时远在秦藏!”
“你或许当时没在,但诱发事情的起因的,却肯定是你!你从一开始来南滇,就没怀有好意,从你一到南滇,其实整个国家就没有好事。”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我无力的靠在门上,在这滇国,任何人来问我是非,我都能找到理由,只有她问我情感,我无法回应,因为我确实负她。
第五十一章 所会
离开翡颜的居处,再去治疫总署,却发现署中多出了许多生面孔,我日常主事坐的位置上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停步一问,原来却是圣令调集与南滇接壤的五郡将所有防治时疫有心得的医生都调了过来,这位老爷子正是来援医生的首领。老人家辈分高,一来就将我的位置和手边的事务都接过去了。
原本由我们负责的事,突然间全被人接了去,连打个下手帮忙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人赶出医馆来,我和荆佩林环都有些不知所措。荆佩竟有些发傻的望着我,问道:“云郎中,我们现在干什么?”
我摸摸衣袖,淡笑:“既然没事了,我们就各自散了回去吧。”
身上无事,回去以后自然高床软枕,一觉好睡,醒来却觉得心里空茫茫的一片,没个着落。推开房门,天边的火烧云连成一片,霞光明艳艳的铺将下来,越发显得庭院廖落。
我凝视着那片寂寥,不知呆了多久,掩在芭蕉树的院门被人轻轻的推开,一个青袍玉带的身影走了进来。庭院在霞光映照下所有东西都笼上了一层艳色,那人缓步行来,丰姿神秀,离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我一口气屏住了,直到胸口发胀,阵阵闷痛,才呼了出来:“这是疫区,陛下怎可冒此大险?”
“南疆百姓因为瘟疫惶惑不安,多处生乱,唯恐成为弃民。要使之尽快安定宁静,还有比他们的新主不避险恶,同临困境更好的办法么?”
他微笑着走近:“还有一个原因,你应该想得到的。”
仿佛时光洄溯,这南疆异地的院子,化成了京都长安的酒肆雅间。
“六月一十九日……一年之约,我本以为你忘了……”
去年的今日,我与他在长安酒肆隔帘相会,当时曾有约定,想不到他竟还记得。
“我未失信,你却忘了。”
我未曾忘,我只是以为,经历过这一年的变化,我们曾有的约定,可以直接抹去,再不提起。我扬眉,疑问:“因为我忘了,所以你干脆叫人把我差事替了去?”
“生气了?”
“开始有一点,后来想想防治时疫是朝廷最着紧的一件事,治疫的高手不可胜数,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原非什么不可取代的人。
一年的时间,可以让人经历很多事,让人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齐略,你贵为天子,尽有权力搜选天下美女妻之,纵使此时我在你眼里是独特的,又怎耐得时光流逝,芳华渐远?
他停在廊前,轻道:“回长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