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复一下子明白了耶律屋质的意思。那是说你我都不是汉人,在这屋子里却要为汉家之事而谈论,他瞳孔收了一下,随即一笑,道:“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耶律屋质的笑容为之一敛,随之天策唐军故事的传播,就是耶律屋质也很清楚地知道这十六个字的出处了,薛复是很直接地告诉他自己的心迹。表白了自己对于大唐的忠诚!
无论是在张迈麾下,还是二百年前的李唐时代,都的确有金头发白皮肤的异族良将在为这个国家服务。他们也许不是汉族人,但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将士,他们肯用自己的生命为大唐效忠,是因为大唐对他们有足够的包容。
入座之后,薛复设了酒席,薛复的话不多,耶律屋质也不是话痨,两人都是以异族之人而学习汉文化,并学习得很好,这时见面对话用的就是汉语,而且不时还能引用儒家经典与唐诗。
酒过三巡,薛复道:“大辽立国的消息,本将早已听说,贵国也已有使者赶赴秦西相告,那位使者我也已放行。耶律将军此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自然不是,但也有关系。”耶律屋质道:“正是大辽立国之后的第一次出使,来此是为重新确立两国关系而来。”
薛复道:“两国关系这等大事,自有元帅即中枢决定,至于我薛某人,负责的只是这边的防务与战场而已。耶律将军来我这里,怕是来错了地方!”
“那也不然。”耶律屋质道:“两国关系,最终自然是由贵国天策上将与敝国大辽皇帝决定,但薛将军身负边境重责,手掌兵权,张元帅那边,也要听听将军的意见的。”
薛复笑道:“你想做说客,来说我么?”
耶律屋质道:“的确是说客,但不是为了将军,而是为了贵国而来。”
“为我们?”薛复笑道:“契丹若是会为大唐考虑,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国家之间,哪有千年不变的仇恨。”耶律屋质道:“有的,只是彼此利益而已。彼此互损,便需战争,彼此互利,便可和平,这不正是这平安城平安二字的真谛么?”
“我大唐与契丹之间,是否算国家之间,还要看元帅如何定性。”薛复道:“不过我可看不出契丹与我大唐之间,有何互利可谈!至少就眼前而言,哼哼!”
“真是如此么?”耶律屋质道:“就算我契丹愿意寸金不求,便送出晋北,并助天策吞太原、并河东薛将军也认为完全不值得考虑么?”
薛复有些诧异地盯住耶律屋质,似乎在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晋北的地盘并不大,却是一块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要契丹心甘情愿地吐出口中肥肉,这里头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耶律屋质笑道:“狮虎相争,看似你死我活,但我们若转个方向,暂息争议,一起瞄准另外一头麋鹿,那么狮虎之间暂时也可平息争端,甚至和平共处,难道不是吗?”
薛复怔了一怔,然后陡然间放声大笑!
第二三三章 毁家争胜
天策七年,对韩德枢来说是一个十分有趣而诡异的年份。
在不久之前,他才受了张迈之命,北上潜伏于契丹,任务是搜集契丹情报并策反契丹内部的汉军。
但很快,他又受到了耶律德光的任命,让他南下作为使者前往洛阳,通报大辽建国的消息。当然,这还只是明面的任务,其真正的秘密使命还不在于此。契丹给他的任务自然是对付天策。
洛阳这座城市,几乎是整个中原地区最繁华的地方。为什么要加上几乎两个字?因为这几十年中它实在破落得厉害。
现在它当然已经不可能比得上隋唐全盛时期的东都,几经战火之后又不断破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长安已经全面衰落而汴梁又还未迎头赶上的情况下,洛阳还是勉强保住了他天下第一大都市的地位。
可韩德枢这次进入洛阳,看到的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光景。
去年关中一战,石晋的军队实际上并未遭受重大挫折,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不败而败的铩羽而归。当张迈奇袭漠北大捷的消息传来,关中立马人心浮动,而石敬瑭起家的核心人马河东军也变得不稳。
河东是隋唐五代天下争夺中最重要的割据区域,李唐靠之兴起,石敬瑭靠之兴起,后来的刘知远也靠之兴起。自隋末以降四百年,河东地区精兵辈出、名将累起,又由于靠近东西二都,因此割据政权一旦占据河东,就能南压河洛以窥天下,同时又由于临近北胡。因此河东军也常常是抗击胡虏的第一战线。
在这种经历下河东将士有一种天然的骄傲,认为自己是整个中原地区唯一能与契丹一战而不逊色的部队,其对契丹皮室的态度,与中原其它地区不同,并不是纯粹的畏惧,而是有抗击、有争竞。由于上百年的厮杀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仇恨,河东军中的大部分人,要么亲戚家人曾命丧胡儿之手,要么朋友曾在对契丹的战争中战死沙场。
因此张迈能够正面击败契丹,已经得到了河东军下层兵将的心里认同,尽管是敌对阵营,仍然让这些丘八们心里服气!能够抗击契丹的士兵就是好士兵,能够击败契丹的将军更是好将军,至于漠北奇袭。更是让张迈人望大增,“张氏乃真命天子”的流言,已在整个西北地区不胫而走,就是河东军内部也很有市场。
行伍起家的石敬瑭,对于这些其实不是完全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令这位儿皇帝更加失落。割让燕云十六州已经让石敬瑭在士林之中名声臭到无法扭转,再失去河东军心。对石敬瑭的心理打击可想而知。关中战后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张迈在苦思再进。耶律德光在卧薪尝胆,孟昶在掩耳盗铃醉生梦死,石敬瑭却在自暴自弃。
自关中回洛阳之后,石晋皇朝的这位皇帝经常陷入忽而易怒狂暴、忽而情绪低落的半精神病状态中,而他底下的文武大臣,要么趁着混乱升官发财。要么首鼠两端有意西投,君臣都是如此,整个洛阳的氛围自是可想而知,蔓延到市井中来,商业氛围也大受影响。这就是韩德枢“死气沉沉”的感触由来。
也幸亏还有冯道在,他在这等局势下仍然有能力将石晋皇朝的文官系统统合起来,这才维持起中原官场以及洛阳市井的基本秩序。关中那边,也有刘知远整顿军务,确保了西北边境的无恙。
这一文一武,是当下维系石晋政权不至于崩溃的最重要基石。
不过,冯道和刘知远的心还在石敬瑭处么?
天知晓!
桑维翰是满朝文武之中,仍然还在忠心为石敬瑭办事、并希望这个皇朝能尽量延续下去的重臣之一。他下了那么大的力气,是因为他已无退路士林对石敬瑭出卖燕云国土的事情深恶痛绝,而这件事情的直接操盘手就是他桑维翰,现在石敬瑭还在,士林不好将他怎么样,一旦石晋皇朝覆灭,一路高举民族大义的张迈,在士林喊打喊杀的舆论声中怎么可能给他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