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絮慢慢地走,徐徐地往下,飘过琼枝玉树,飘过瑶台月殿,飘过巍峨天门,穿过似托载着整个仙灵境地的绵延云海,扑入下界里星辰熠熠的凡夜。
夜沉风催,彩光流散,云絮呼呼地乘着疾风往下降,掠过广袤河川,瞰临苍翠林峦,又飞快地沿着那对醒目的隽秀山峰滑降,被悬空瀑布溅来的飞沫浸得又湿又沉,一头扎入半山腰浓浓的雾霭带,余最后一口水汽,扑了山道上仰面看来的少年道士一脸。
那少年道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意,仰首看天的表情有了一丝忧虑,像是怕积云化雨,赶紧加快了脚步,沿着石阶往山上继续登登地爬。
待终于气喘吁吁地攀到了弟子们的住处,少年道士推开一扇门,一把抓住屋里那位也年轻得很的道士的手臂,急切地道:“温华,你知道了吗,掌门师尊要选入室弟子了!”
屋里那位名叫温华的,虽比攀山道而来的他气勻神定了许多,但仍是掩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接话道:“我知道!定在一个月之后了。沈梦,我们要是能成为掌门弟子就好了!”
修仙问道,终为成仙。而无论什么门派,总是掌门所属一脉最为出色,资源也最丰富,成仙的几率自然也就最高。两个少年为此好消息跃跃讨论了半晌,最后却又都安静下来。
“唉,虽然我们都是年少结丹,但细数与我们同门的一辈里,根骨资质俱佳的,亦远不止你我二人。也不知要如何让掌门相中我们呢?”温华说到此,有些闷闷低落。那一双好看的长睫毛因有了心事而低合下来,半掩眼眸,像散漫春光里,蝶翼轻扑到花心,叫人心软得很。
沈梦就此看得出神了,他梦一般地伸手牵住温华,温和又坚定地道:“你放心,我有办法。”
蝴蝶忽地飞起,温华抬眼看他,问:“哦?你有什么办法?”
其实确有能在掌门面前露个脸的办法,譬如献上重宝。但这两人都是无亲无友的孤儿,只因有修仙资质而自小被端华派寻来,在涵翠山上养大,根本没有家财丰厚的世家背景做支撑,温华想不出沈梦会有什么办法。
沈梦却卖关子道:“这次正好轮到我下山历练,你等我回来,会有好消息。”
。
莫泽之外,沈梦风尘仆仆地飞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又一头闯了进去。此地素有进者难出的凶名,不知折损了多少修道之人,沈梦不过是一个刚结丹的愣头青,竟不知深浅地擅入。
水汽氤氲成迷雾,十步开外一片朦朦漠漠,树丛蹲伏的暗影,像危险的怪兽躲在雾幕之中。沈梦好像有点神思不属,心里似乎很知道怎么走,很明白会怎样,却看着身体像初次前来般,半点不晓地试探着前进。
有时御剑低飞,有时脚履草垫。但掠过的风和足底的湿泥,仿佛都与自己隔了一层,没有理应明晰的感觉。只有水汽,潮湿的水汽,始终鲜明地环绕着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来找阳暝花的。端华派中,藏书万卷的太一阁里,沈梦别的书不认真看,神怪奇谈、杂学轶事倒是读了个遍。那本从角落里挖出来的《奇英录》,虽然古旧得很,但似乎有些靠谱。里面提到,莫泽深处长有能够平和心魔、助于飞升的阳暝花。这样的灵花,献给掌门,想必能得他略一垂青。
莫泽外围是凡人难行的泥泞沼泽,对于修道者来说,却并没有什么障碍。沈梦一面飞飞落落,一面放开神识防御和搜寻阳瞑花的踪影。然而除了惊飞几巢水禽,并没有什么收获。
越靠近莫泽的中心,越觉得不同起来。神识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威压逼得愈发收缩,无法探清太大的范围,并且御空飞行也越来越吃力,到最后沈梦干脆落到地面,在水泽草葛间跋涉着前行。
四周迷雾渐浓,若伸手搅动空气,那雾气仿佛能像稀白的乳水般缓缓流溢。四下静寂,只余自己一步步履草踏水的声音。迷雾笼罩了一切,像在掩盖什么。
好些时候,沈梦忽然惊觉,有非常恐怖凶煞的东西,从浓雾里接近了自己。他紧张地捏住灵剑,蓦地转身,却只隐约看到浓雾间似有暗影闪过。之后再无动静,像又莫名地远离了去。
如此反复了数次,沈梦的心弦绷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湿汗。他还在继续前进,虽然面前浓雾一片,但他能感觉到,隔一阵子,就有一丝微弱得几乎成为幻听的嗡声,从某个方向传来。
他便向那里移动。踏过了无穷的缠连草蔓,掠过了千百处深浅水洼,在惊悚时时的白雾里穿行了许久,沈梦终于安然无恙地走到了终点。是的,钻出这一丛芦苇,他便知道这是到了地方了。
因为沈梦忽然看见了蓝天。晴云如絮,熙光暖照,草叶葱绿,丛生的芦苇在风中摇荡。这一方天地里的景象太自然、太正常不过了,显得方才在潮湿迷雾里经历的一切宛如幻境。
这样好的晴天,明晃晃地倒影在沈梦面前那一口不知深浅的水塘里。深得泛黑的水注满了洼地,完全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岸边苇丛环护,又有圆叶白茎的蔓草匍地生长,一直蔓延到对岸的土堆上。
土堆里半包着一大块灵器的碎片,似乎原是某种鼎器,剩半的鼎口尤腾着稀薄的黑色煞气,鼎壁外露的些许纹饰,看一眼就叫人发晕。沈梦只瞥了一下,好像听见脑海里又传来了嗡的一声,转瞬即逝。
这些都不是最特别的。最让沈梦觉得惊奇的是,有个半大小孩正撑着手,高高地坐在那残破鼎沿之上,稚气未脱的脸上眉眼尚未长开,但已显极英俊之姿。与沈梦这种笑脸乖圆的白净书生型大为不同,那孩子眉目俊朗,又邪又烈,长大后若披甲跨马在熙攘长街上回首一顾,不知要成为多少佳人梦中萦思的英雄模样。
现在,那一双英气微露的黑眸,正无声望向沈梦。
残鼎的煞气熏得沈梦都有些窒息,这诡异情形之下,沈梦再天真,也不会觉得他是普通的凡人孩童了。仔细地瞧了又瞧,沈梦暗暗地握紧了灵剑,谨慎地开口道:“这是魔鼎的残片吧,你是修魔之人?”
这些年,天上仙魔两界修好,表面上平和相处,互不干涉。下界也跟着平息了修仙与修魔者间的派别纷争,起码一见面没有非要你死我活之说,只有特别凶残恶毒、有违天道之流,才会遭众怒讨伐,其余无论流派,不过是各修其道,各寻机缘罢了。因此沈梦虽有些紧张,却也不会贸然动手。
“你是来找这个的?”小孩不回答沈梦,自己说起话来,嗓音明明是稚嫩的,却听起来傲气十足。他从身旁圆叶蔓草的长藤上拂过,指尖拈起唯一的一朵薄瓣黑白相背的花儿展示给沈梦看。
阳瞑花!沈梦点头如捣:“正是找它。”他瞅瞅小孩,犹豫地道:“可否让与在下?若有什么条件……”沈梦往怀里一摸,自己只带了一些还真丹之类常见得很的丹药,远不到阳瞑花的价值,话便说不下去了,暗暗发愁起来。
“我不要那些没用的东西。”小孩却不屑地撇撇嘴,干脆道,“拿去吧!” 说着把花向他一抛。
沈梦赶忙接住花,挠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么珍贵的阳瞑花。或者你想要什么,说来我看看?”
“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你快走,你在这里碍我事。”人小脾气还蛮大。
沈梦哦了一声,只好离开。临走前礼貌地问:“小道涵翠山端华派沈梦,这位道友,请教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