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秋雨停了,久违的阳光从湿漉漉的天空洒下来,空气里还弥漫着有些腥味的湿气。
秋后的庄稼都熟稔了,稻田里密集排列着饱满的谷穗,因连着几日雨水,迫得收割的日子退后了,难得遇见天气放晴,农人们都紧赶着收割,和老天争抢时间。因此,大部分的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只有极少的田里还剩下一簇簇随风摇摆的谷穗,寥落的几个农人挥舞镰刀,犹如善舞的冯夷,在波浪般汹涌的稻田里持干戚而舞。
午后的阳光微斜,照见田坎上移动的两个影子,仿佛是两束逐渐生长的谷穗,两人踩着松软的土壤一步一陷地往前走。
“先生,歇歇么?”修远擦着汗水。
诸葛亮不回头,简洁地说:“不累。”
修远苦了脸,瘸着腿勉力跟上诸葛亮的速度,他是真的累了,土壤湿滑松软,每一脚踩上去便是一个坑,抬起来的时候,鞋底便沾了厚厚的泥土,再踩下去又沾,让那鞋子越来越重,行走也变得艰难。可令他困惑的是,为什么诸葛亮反而越走越轻快,明明他的袍子下也染了泥点,明明他的鞋底也沾满了土块,他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仿佛行走对于他来说便如同坐卧休息。
前方一畦田里,刚刚收割好的稻子被扔上了停在田坎边的牛车上,可惜准头缺了位,装满稻子的麻袋顺着车板滚了下去,一个佝偻的老农爬上田坎,抖着手将麻袋举起,刚将麻袋推上车,人却倒了下去。
“呀!”诸葛亮惊呼着,一步一坑地跳过去,双手小心地扶起那老人,“老人家,你可还好!”
老农喘着气,满是皱纹的脸颤颤的,仿佛肉片要掉落下来,咳嗽着说:“谢谢……”
诸葛亮扶着他靠着牛车坐下:“老人家,如何只有你一人收割庄稼,你家里人呢?”
老农哀伤地叹了口气:“他们……”忽地,他浑浊的眼睛里闪逝过一线惊奇的光亮,“你,你是……”
诸葛亮被他盯得不自在,他不知这老农为何忽然显得激动,仿佛是见着了旧相识,只得对他轻轻微笑。
老农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诸葛亮,犹豫着,迟疑着,甚至惶恐着,最终不确定地问:“你,你是葛家兄弟么?”
诸葛亮霎时愣了片刻,老农的称呼仿佛唤回了久违的记忆,像是遥远的山那边传来的依稀熟悉的回音,他望着这张苍老如阡陌井田的脸,慢慢地在记忆里搜寻,搜寻……
“你,你是,”他也很不确信地说,“李家大哥?”
老农顿时激动得脸上泛光,急切地说:“就是我,李老由!”
诸葛亮霎时百感交集。不过八年不见,昔日健硕壮实的李老由居然苍老得像一棵拔了根的老树,枝叶残败枯萎,躯干伤痕累累,算来,他也才五十左右吧。
“李大哥,你一向还好?”他关切地问。
李老由颤颤地嗫嚅着:“好,好……”声音里透着言不由衷,他无声地抽搐了一下,绽出沧桑的笑,“葛家兄弟,你呢,自从离了益州,你又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荆州!”诸葛亮说。
李老由衰弱地点头:“哦,荆州……你现在又来益州游学么?”
“是啊!”
“好几年没见了,你也没太大变化,”李老由的笑虽然苦涩,却很真诚,“你走的这几年,我们一家人时时都挂念你,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挂念你们,大姐和细妹他们还好吗?”
“他们……”李老由哽塞了一下,混沌无神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咬着牙狠狠地忍住了,“都死了……”
“什么?”诸葛亮惊道。
李老由悲酸地叹了口气:“细妹,还有她娘,前年就死了……”
死了……诸葛亮的心忽然一阵冰凉,过往的景象刹那浮现。那个总是羞红了脸颊,躲在角落里看自己写字的少女,还有那个温良少语,好客热情的农家妇女,她们的音容言行在这一刻分外清晰,可她们竟然都已远离了尘世,被滚滚而去的时光掩埋在沉重的黄土下。
“大哥,她们怎么?”诸葛亮难过地说,却又不能全数地道出心中的疑惑。
李老由艰涩地摇摇头:“不提了,死了,埋了,都过去了……”
“大生和小细呢?”诸葛亮问的时候揣了一些小心。
“大生前年受了伤,腿摔断了,小细,”李老由顿了顿,艰难地说,“卖给了大户人家做小奴……”他住了口,冰凉的泪水顺着脸上两条很深的沟壑流下。旋而,他觉得自己在诸葛亮面前伤情很没礼貌,难为情地挤出点笑意,匆匆擦掉眼泪。
诸葛亮望着这个淳朴的农民,心底里一阵悲,一阵愁,一阵风,一阵雨。他没有想到离别八年,李老由一家人的命运竟发生了这样可怕的逆转,而他的人生也是从那时起开始了新的征程,只是他们沿着两条不同的道路前进,或许,竟说不得谁的更幸福,谁的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