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病来势汹汹。自那年住院后就没病过,照顾赵南那半年连着考研的半年过的可说是非人的生活,这次冷风一吹就把积累了好几年的寒气全发出来了。最初是胃不舒服,一会儿疼一会儿反胃,很是烦人。当天夜里就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还骂着萧文翰“混蛋”。等烧退了又整日犯困咳嗽鼻塞,最后连声音也没了。
那晚她说了胃疼萧文翰便要把她送医院,她抵死不从。医院那地方,她一辈子都不想进了。无奈,只得去学校医务室看,女医生见林惜南哭得眼睛都肿了,衣服凌凌乱乱的,裹着他的外套都还看得见身上的吻痕咬痕,几乎拿听诊器敲死萧文翰。萧文翰抱着她一路跑一路道歉,急得都要哭了,一到室内见她身上真是狼狈,愧疚得看也不敢看她,任由女医生敲他打他骂他训他。林惜南觉得自己没面子透了,生了好多天的气才揭过这一节。
话说养病那一个月萧文翰可是做足了样子。正值《史前罗生门2》正式开工,五月份的课程论文一篇接一篇,他每日里学校、公司、公寓三处跑,餐餐回来吃,晚上也要她睡着了才肯回自己房间。隔日林惜南发着烧,胃口全无,一看见他就想起他那浑话,完全不想吃东西,更不愿理他。萧文翰做了菜粥切了泡菜杵在她面前一个劲儿地哄一个劲儿地道歉,任她怎么说没胃口都不罢休。她不吃饭他便不去学校上课不去公司上班,林惜南只得逼着自己往下咽,但总归还是不理他的。后来连着好几天都是这样,她食不知味地往下塞东西,乖乖吃药,他紧张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肯出门。她又气又恼又烦,气的是他总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每次都非得说了气话再来后悔补救。恼的是他竟然拿学业拿工作要挟她,吃定她不会任性了!烦的却是他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愧疚样子……闹起来受累的人总还是她自己,所以,过几天好些了,便不让他做饭侍餐端水,他爱跑来跑去的还是由着他。
这一病缠缠绵绵地持续了一个月,当B市的夏季正式来临,林惜南总算是全好了。当然,她和萧文翰那个磨人精也言归于好啦。只是某人似乎一直处于愧疚中,她看着他逮着机会就献殷勤看得也还算过瘾。
身体好些她就着手找工作,之前谭进跟她提过B市分行正好缺翻译,又补充说如果她因为他们过去的关系而不去那就说明她对他余情未了。林惜南气结,但那边人事部与她联系时开出的条件也丰厚,便想答应下来。转眼想到萧文翰,问他的时候他不反对,但骨子里只怕还是忌讳她和谭进那段。她珍视那份感情,可以把它当做美好回忆与萧文翰分享,即使他耍个脾气吃个醋威胁她以后不可再想了也无所谓,但绝对不能像交待罪行一样被他审问出来,那是对她也是对他自己的侮辱。可目前看来,他很明显还不具备那样的胸怀,除了刻意忽略,她也别无他法了,于是只好另作打算。
发出简历还没等到回音柴院长就找她来了。上次阿杜的那个工作可说损失惨重,但拿到的信封还是鼓鼓的,也算是安慰了一把。这次柴院长要她帮正式的同传译员整理会议准备材料,收益不高,但好处却不是钱买得到的。她只要把每天的整理工作做完就能旁听一下研究生的课,也可以使用练习室。
这样一下子就感觉到差距了。比如说上课时会由一个同学演讲,另一个同学就在旁边拿着板夹做同传。她知识面虽广,听都能听懂,但暗中尝试像别人那样边记边翻就不行了,要么记下了来不及说,要么说出来了又漏了一小段,甚至还会常常找不出词来。偶尔跟柴院长一说,他奸笑不已,只是告诉她要花功夫。
做同声传译对译员体力要求极高,人的精神得高度集中,而且往往会议都有故障的时候,延时或者无中途休息那是再正常不过,一天下来便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即便只是在上课期间,老师要求每天在练习室至少待上五个小时就足够令人咋舌了。某日比较闲,林惜南试着在练习室专心待了六个小时,站起来时已不知人间几何,而有些比她待得更长的人都还精神抖擞地走出去。这样的对比,实在太明显。
于是,她决定早上起来一边听广播试着翻译一边跳绳,半个小时;晚上睡前则在操场跑步,回顾这一天的内容,听听晚间新闻。萧文翰知道她的意图后便抽了早上的时间陪着她,不让她听广播了,他来读英语报纸给她,要她翻译。一开始老是被他嘲笑翻了一句落了一段,后来越来越顺利,竟然也能八九不离十了,倒比同传室还有效些,估计是被刺激出来的。见英翻中挑不出她毛病了,他又开始读中文报纸,甚至把他自个儿的论文拿出来读,又是一个被嘲笑的过程。林惜南有时候被气得挥着绳子追着他打,他还乐得喝了蜜一样。锻炼的时间一长,效果是各种各样的好啊。不只是体力精力上去了,心境开朗了,精神头足了,便是气色也好了,面色红润有光泽,她常常看着文件就能听到萧文翰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咽口水的咕咚声,通常后续就是落入魔掌惨遭蹂躏,直到星星之火即将燎原,肇事者呼啦啦一下子逃离现场,丢下一句话:“媳妇儿啊,你太诱人了,我这就赚大钱把你娶回去藏起来。”
除去自己的事情,林惜南也没忘了萧文翰可忙着呢。空闲又不想练习的时候,就做足份的午餐晚餐或者水果沙拉带去公司分给整个组。这种时候并不很多,但每一次去那个累得狗一样的开发组就跟过节发到肉骨头似的。萧文翰在一帮介于男生与男人之间的男性生物怨毒的目光里跟林惜南闹,林惜南不想在外面太亲密,他就一定要缠着她搂搂抱抱。一两次下来,林惜南学聪明了,一分完食物就去跟少得可怜的两个女生扎堆,萧文翰在别的女生面前从来都是自闭症儿童,只好一边写程序一边幽怨地瞟她。这个后果自然是出错,被组长狠批,被组员笑话,林惜南威胁再也不来了,这才收敛一些。约定好,他不缠她,但她得待在他一臂之内。
一坐近了她就有些敛不住心思,分明是拿了他的书在练习视译,看着看着就被他专注工作的神情吸引了。浓眉轻微地拧着,眉心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川字,黑漆漆的眸子里闪着不知名的光华,随着眼珠的移动而流动,有了生命一般,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带得颊边的肌肉鼓起一点点,很是可爱。她几乎都要忍不住拿手描摹一番了,然后就有人忽然出个声,当然,不是因为注意到她的小心思而故意弄的。
后来又发觉他们都不穿正装的,因为这个新成立的小公司本来就这么一个组,连个打杂的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制度了。于是,她也会想象一下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是什么样子,很自然地就联想到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儿踩了妈妈的高跟鞋的情景。很久很久以后,她忽然再想起这时的想法会很有抽自己的冲动,因为事实证明,这人穿上西装完全可以用某个很烂俗的骂人话来形容:衣冠禽兽。哦,远了,那是后话了。
六月二日,林惜南便二十五了。萧文翰本想请两天假陪她出去转转,林惜南不想耽误他,便假装气呼呼地瞪他:“我可是又老了一岁!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萧文翰却当了真,相当郑重地捧着她的脸看进她眼里说:“我很遗憾没能早几年出生,以至于让你等得这么辛苦。”林惜南能说什么?其实她也没有一心等他,她也在做自己的事。所以,只能扭头躲开他温热的手掌,抹泪罢了。后来他又常常缠着她闹,说什么十八岁的男人看二十一岁的女人,二十二岁的男人看二十五岁的女人,二十七岁的男人看三十岁的女人,三十岁的男人看三十三岁的女人其实感觉没差,永远都是优雅美丽成熟知性的,那些小动作尤为可爱,同时,还很……魅惑。他们那时都没有发觉,萧文翰无意间说出来的那几个时间,恰恰是他们这段关系最明显的几个节点。
八月底,林惜南在萧文翰的千叮万嘱中坐上了回J市的车。沿途满目的苍翠中,想起临行前他哀怨地瞅着她说,不要跟别的男人说话,别人搭讪你不许理会,不要吃别人递过来的东西,不要……然后忽然间就笑起来。对面那位估计是被她吓到了,问,想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她愣一愣,回过神来,说,我男朋友。
回到家后,先去寺院看了老林,老林仍旧和老和尚一起玩,但已不似上次分别时那般超凡脱俗了,林惜南遂放下心来。返程前去墓园看了看,把木牌上的灰尘拂去,芳草萋萋满园,静谧安详一片。林惜南在石阶上坐了许久,却只说了八个字:“岁月静好,长愿如此。”
第三十三章(中)
再回校就已正式开学,林惜南不再是旁听了,每日里突然就忙得不可开交。从早上六点起床到晚上十一点回公寓,一天里几乎是停也停不下来。上午学习翻译理论或者跟老师练习交传同传技巧,下午做翻译兼职挣生活费,一周也有一两天随老师们去会场实习,晚上在练习室待足五个小时才算安心。回去后还得浏览新闻获取最新消息,也得关注英语网站,保证自己掌握的语言没有陈旧落后。柴院长对她要求颇高,要她能把法语学到B语言的水平,实现A…B、A…C、B…C语言间的无障碍转换。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她原本也没奢望过,但经他一提,野心也滋长起来,因此,本就紧紧扎扎的时间表又紧了一大圈。
这样的情况下,林惜南便是吃饭都没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哪还能回公寓做饭。提出搬回学校宿舍,萧文翰很不高兴,只说她没时间就不用做饭了,他上了大四待在学校的时间愈发少了,公寓离公司近,要她还是和他一起住。林惜南再也不想与他在细枝末节上争执,她又何尝不想每天见他一面,之后也不再提搬出去的事情。
课堂上真正开始练习同传的时候,林惜南发现了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经过好几个月的训练,萧文翰无论是说英文还是说中文她都可以翻得八九不离十,但在其他人身上就不行了,她还是结结巴巴,该落下的落下。为此她再也不许他陪她晨练。萧文翰问出原因后,笑嘻嘻地说,说不定以后也给他做翻译,那可不是万无一失了吗。她才不理会他嬉皮笑脸邀功讨赏,但暗地里还是赞同他的说法。她完全熟悉他专业论文遣词造句的习惯,英语更是她一手教出来的,无论怎么翻都出不了岔子的。其实那时候不过是说着玩儿,但没想到,这样一句戏言,竟在几年后成真。
国庆那几日,景晓阳说要来B市看林惜南被折磨成什么样了,顺便也见见她那小奸夫。林惜南早已习惯她的语言风格,只是在告知萧文翰的时候换了个说法。萧文翰听完她的话盯着她看了将近一分钟,忽然把她打横抱起,连连在空中抛了几个回合,吓得她魂飞魄散才作罢。随后他就开始打电话,问不同的人同样的问题:该穿什么衣服?该用怎样的态度?该说哪些话?……林惜南无语极了,他连她爸妈都拿下了,还这么紧张见她的朋友。后来她才知道,在爱情这件事上,朋友的影响比父母要大得多。
B市的秋天很短,树叶似乎刚刚变黄离枝北风就呼呼地来了,一天紧似一天。林惜南终于有机会见识真正的秋天,可惜,时间紧张到吃饭都是奢侈,何来闲情欣赏。等惊觉冬衣不够暖和了,才意识到又是一年雪来时。
第一场雪飘起的时候,林惜南毫无知觉,仍是在练习室里。同班的男士拍拍她肩膀,示意她摘掉耳机。林惜南照做,听见他说:“今天平安夜,一起吃晚饭吧,别再啃面包了。”
“啊?”林惜南脑子还在刚才那段材料里打转,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今天不要再练习了。”
这下她听明白了。眼前这位已经快三十了,在医院临床工作了几年又跑来做翻译,不知是不是职业缘故,每每林惜南啃面包对付午餐晚餐时他就会絮絮叨叨地说一堆营养和健康问题给她。就在她犹豫着怎么拒绝时,手机响了起来。要她说,萧文翰可真是神了,每次旁人搭讪他总能及时打过来。于是她冲男士晃晃手机,歉然道:“可能去不了了,男朋友在等我呢。”
“男朋友?”医生失望了,随即又燃起一丝希望,“同班这么久都没见过,还放任你天天吃面包打发正餐,他对你是不是不怎么上心?”
林惜南冷汗涔涔,他每次到点就走,萧文翰总是等她觉得够了才来接她,时间错开,他自然见不到。她对这位实在没什么好感,干脆扔了枚炸弹过去:“他做一个项目,时间很紧,我们住在一起,每天晚上才见面。”
医生瞠目结舌,悻悻地走开了。林惜南赶紧接通电话,却听到他惬意的轻笑声。正诧异,却听他说:“惜南,我该怎么奖励你才好?”
“呃?”林惜南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萧文翰笑得愈发开心起来,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眼睛弯起来的样子。
“你为了摆脱狂蜂浪蝶连名声都不顾了,我是不是该奖励你?”
林惜南站起来就看见他在门口瞅着她笑,于是自己也笑了。
两人牵着手下楼,碰到下班的柴院长。这时候林惜南已经和他混得很熟了,平常都是老柴老柴的叫。可惜,无论她怎么问,老柴头都不肯告诉她老张头在信里说了什么。老柴头第一次见到她传说中的男朋友,兴奋得眼里都闪光了,连连向萧文翰发问,从学院导师到家住何方,简直跟查户口似的。还好三人不顺路,老柴头没有机会再问他们怎么开始的就不得不上校车了。萧文翰乐得走路都飘飘然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已经把林惜南娘家人一网打尽啦!
回到公寓,林惜南进屋换了居家服。她算是被他影响了,影响得彻彻底底的。站在镜子前,把披散的长发挽起来,用簪子固定好。这个样子的打扮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已经完全习惯摇头时水晶垂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溪流淙淙,一直流到心尖上去。把衣服里的天鹅拿出来,透明纯净的水晶映照着她白皙细致的肌肤,她承认她自恋了。
镜子里忽然映出萧文翰的身影来,他快步走近,从后环着她细细的腰,脸埋在她脖颈里使劲地嗅,惹得她痒痒的,闹着要他走开。他可不理,干脆还啃啮起来,时轻时重,吓得林惜南都要哭了。最后她嚷着肚子饿要吃东西,萧文翰这才放过她,手指却流连在她颈间那红红的一小片上,轻笑道:“行,喂饱了你我再吃。”
他信用记录在林惜南那里不怎么好,但每当涉及吃她豆腐这种事他向来说到做到,厨房一收就抱着她开啃,完全无视她还有工作的求告声。她无奈地感叹,不能吃他做的饭,否则自己会被吃掉作为回报。
《史前罗生门2》已进入内测阶段,萧文翰主要负责美术设计和编程,后期的事情可以不必管,也就是说,他可以悠悠闲闲地准备毕业设计,顺便每天给她做饭送饭。原话是,她要再敢吃面包,他就吃了她。
可惜萧同学的二十四孝男友没当到两天就得休息了,因为林惜南要去东京为期十天的经济论坛做翻译。本来人家请的是朱姓翻译和老柴头,结果老柴头大手一挥,林丫头代我去,老朱你看着她,做得好就算升级了,做不好就等着明年的升级考试。这一次她是正式的译员,还是那种坐在小箱子里的同传,萧文翰没了话说,只是走之前那些日子成天可怜兮兮地巴望着她,悲戚地述说独守空房的寂寞空虚冷。林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