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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他从书房的窗口可以望见街道,街道离得并不远,因为草坪没有多宽,只是块小草坪,上面长着几棵不高的枫树。黄褐色的平房也很小,没有油漆过,很不起眼;茂盛的百日红、紫丁香和木槿几乎遮掩了房舍,只剩书房窗外一道缺口,他正是从这儿望见街道的。房屋深深地隐蔽着,街角处的路灯也难以照到它。

他从窗口望去,还可以看见他称为纪念碑的招牌。招牌不高,立在院子的角落,面对街道。这块招牌有三英尺宽十八英寸高——规则的长方形,正面向着过往行人,背面则对着他。但他用不着读它,因为那是他亲手用锯子斧头做成的,做得很有板有眼;上面的字也是由他亲手写的,不厌其烦地下过工夫,写得工工整整;那是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始为油盐柴米、吃穿用度挣钱的时候做的。他离开神学院时拥有一小笔父亲遗留下来的收入,但他从教会得到职位后,每季度一收到支票就把它捐赠给孟菲斯的一家少女感化院。后来他丢掉了教职,失去了对上帝和教会的信仰,他相信自己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比丧失教职和由此蒙受的耻辱更为痛心——是写信告诉她们:从那以后他只能捐赠以往寄去数目的一半。

这样,他继续把一半收入捐给那些悔过的少女,而实际上整笔收入也不过够他维持生活而已。“幸运的是,我还能做些事,”当时他说。处于这种情况他才亲手制作和书写了那块招牌,匠心独具地把碎玻璃嵌进油漆笔画,因此晚上当街灯照在招牌上时,那些字迹熠熠生辉,恍若圣诞之夜的景象:

盖尔·海托华牧师神学博士

讲授艺术课程

手工制作圣诞卡片和周年纪念卡

冲洗底片

但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没有招收到学艺术的学生,没有印制多少圣诞卡片,也没冲洗几张底片,招牌的字迹却随着日晒雨淋褪了色,油漆斑驳剥落,碎玻璃也掉了。当然,现在字迹还能辨认,不过镇上的人同海托华一样,用不着去辨认它们。偶尔会有一个黑人女仆带着照管的白人孩子溜达到这儿,以她那懒散、目不识丁的女人的劲头,傻乎乎地大声拼读字母;或者会有陌生人偶然撞进这条僻静无人的陋巷,停下来浏览这块招牌,然后望望那矮小的深掩不露的黄褐色住房,又继续往前走;有时陌生人会同镇上的熟人谈起这块招牌。“哦,是的,”他的朋友会说,“海托华,他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儿。他以长老教会牧师的身份来到这儿,但妻子给他造成很坏的影响。她隔一阵子就悄悄溜到孟菲斯去寻欢作乐。那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就是说,他刚来这儿的时候。有些人断定他知道这事,断定是他自己无能或者不愿意满足他妻子;他知道妻子的行为。后来一个星期六晚上,她在孟菲斯的某个住宅还是某个地方被人杀害了。这件事上了各种各样的报纸,他只好辞去教职,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愿离开杰弗生镇。大家想劝他离开,为了这个镇,为了教会,也是为他自己好。你知道吧,这事给教会带来了坏影响。让外地人来这儿听说这种事,而他又不肯离开,那对教会的影响可够糟的。可他就是不走。自那以后,他一直住在那儿,独自一人,从前那儿是大街呢。现在起码不再是主要街道了。变化不小吧。可是,他没再给人添麻烦;我想,人们也差不多把他给忘了。他自己操持家务。二十五年来我想谁也没进过他的屋子。我们不明白他干吗呆在这儿不走,但无论哪天黄昏或傍晚你打那儿经过,都会看见他坐在窗边,呆坐在那儿。别的时间人们简直看不见他的影子,除了偶尔见他在花园里劳动。”

所以他亲手制作和书写的那块招牌,对于他所具有的意义还不如它在城里引起的反响大。他已经不再觉得那是一块招牌,一条广告。要不是黄昏来临他到窗边就坐时看见的话,他简直完全把它忘了。即使在这种时候,在他眼里,那也不过是一块熟悉的矮小的长方形牌子而已,低低地插在街道尽头的狭窄草坪上,没有别的任何意义;也许它也跟那些低矮的枫树和灌木丛一样,既未得到他的照顾也未受到妨碍,在这可悲而又逃离不开的大地上自生自长。现在他甚至不去看它一眼,如同他根本没看见下面长着的那些树丛一样,尽管他得从树丛间注视街道,等待夜幕降临,那入夜的一瞬间。他身后的屋子和书房渐渐暗淡了,他静候着那一瞬,所有的光线从空中消失,夜幕降临,只剩下在白天贮藏能量的树叶和草叶,不情愿地发出的一丝微光映着大地。马上就到他想着,马上,到啦他默想着,全然没有作声:“生活中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引以为荣的东西。”

七年前拜伦·邦奇刚到杰弗生镇的时候,他看见招牌上那些字盖尔·海托华神学博士讲授艺术课程制作圣诞卡片冲洗底片心想:“D。D。。D。D。是啥意思?”于是他问别人,人家告诉他那是指“被神诅咒倒霉的人”115,盖尔·海托华在杰弗生镇反正已经倒霉透顶。人家还告诉他,海托华从神学院毕业出来后拒绝接受任何别的职位,直接来到了杰弗生镇;为了能派到杰弗生镇,他想方设法走尽了内线关系。他和他的年轻妻子是乘火车来的,一下火车就激动不已,又滔滔不绝地告诉教会的中坚人士,那些老头儿老太太,说他自从决定要做个牧师起,就一心想来杰弗生镇;还有些兴高采烈地谈到他写的那些联络书信,谈到他曾有过的担心,以及为了能派到这儿他所利用过的种种影响。在镇上人听来,他兴奋得像个马贩子,由于做成了一笔有利的交易而得意扬扬。也许在长老们听来,的确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带着冷漠、惊讶和怀疑的神情听他唠叨;仿佛他所向往的是来这个小镇安家,而不是为这儿的教会和会众服务;仿佛他不关心别人,活着的人,也不关心他们是不是乐意接受他。由于他年轻,年长的男女会众便跟他谈起教会的种种严肃事情,教会的责任和他自己的职责,想压压他那股兴奋劲儿。人们告诉拜伦,半年之后这位年轻牧师仍然兴奋不已,还在谈论南北战争和他的祖父——一个骑兵,在战争期间被杀害,以及格兰特将军的军需物资在杰弗生镇被烧毁的事情116,直到他的老生常谈叫人听来毫无意义。人们告诉拜伦,他在布道坛上也是这副腔调,也是这么放肆,仿佛把宗教当作了一场梦。倒不是一场噩梦,而是一种比念《圣经》里的字句还要快的东西,像一股甚至不必触及现世的旋风。自然,年长的男女会众也不喜欢他这一套。

看来,他似乎把宗教、奔驰的骑兵和在奔驰的马上丧身的祖父混在一起,纠缠不清,甚至在布道坛上也不能区别开来。而且也许在他家里,在他的个人生活里,这些事也搅成一团。拜伦想,也许他在家里根本不打算把这些事情区分开,以为对待属于男人的女人就该那样,因此女人必须坚强;她们不必为跟男人在一起做的事,为了男人或因为男人的缘故而做的事受到责备;因为上帝知道:给男人当妻子是桩十分难办的事情。人们告诉拜伦,牧师的妻子个儿瘦小,神情文静,初来时镇上的人认为她只是没什么话题可说。但全镇的人都觉得,如果海托华是个更可依赖的男人,具有牧师气质的那种人,而不是活了三十岁却似乎只生活过一天——这一天他的祖父落马身亡——她也会平安无事的。然而他不是那种人,邻居常在下午或深夜听见她在牧师住宅里啼哭,他们明白她丈夫对此毫无办法,因为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有时候,她甚至不上教堂,她丈夫在布道的教堂,哪怕是在星期日;人们望着在圣坛上的他,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明白她不在场,是不是压根儿忘了自己讨过老婆。他讲道时手舞足蹈,他所宣讲的教义里充满了奔驰的骑兵,先辈的光荣与失败;跟他当初在街上向人们唠叨奔驰的战马时一样,他布道时也会把战马同赦免罪过和好战尚武的九级天使都七扯八拉地搅混在一块儿。自然,年长的男女会众都深信无疑:他在上帝的安息日、站在上帝的圣殿中所宣讲的这一切,简直近乎亵渎神明。

人们还告诉拜伦,大约在海托华到杰弗生镇一年以后,他妻子脸上开始显出一副冷冰冰的神情。教区里有身份的妇女前去拜访他们的时候,海托华总是独自出来接待她们,身上只穿件衬衫,连牧师领圈117都不戴,神色匆忙慌张,好一阵子仿佛想不出她们来访的目的以及他自己应当怎么办。然后他请她们进屋,自己又告退走开。于是女士们身着盛装坐在那儿,听不见屋里有任何声息,面面相觑,东张西望,侧耳细听也听不出一丝声音。隔了一会儿,他才穿着外套、戴上领圈重新露面,并且坐下来同她们谈教区里的事和生病的人。她们高高兴兴、心平气和地应付着,同时仍然细心倾听;也许注视着门口,也许心里在纳闷,他是不是明白她们相信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

于是妇女们不再上他家了。不久,人们甚至在街上都见不到他的妻子,而他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后来她常常出走一两天,她们见她乘早班火车,她的面容开始变得枯瘦憔悴,好像从没吃饱过饭似的,她脸上那副冷漠的无动于衷的神情仿佛表明她视而不见。而他对人们说,她回本州什么地方去探望亲人了;直到有一天,正是她外出的时候,一个到孟菲斯买东西的杰弗生镇女人瞧见她匆匆忙忙走进一家旅店。那是一个星期六,这女人回家后便把这事对人讲了。可是第二天海托华出现在布道坛上又将宗教和骑兵队混为一谈。星期一他的妻子回家来了,下个星期日她上教堂去,这是六七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在教堂露面,独自坐在后排。这之后有段时间她每星期日都上教堂。后来她又出走了,这次是在一周当中的日子(那是炎热的七月天),海托华说她去凉爽的乡间探望亲友了。教区的长老,年长的男女,都注视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他自己说的话,年轻人则在背后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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