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时候母亲收到这块布料十分喜爱,当即喜极而泣,此后更是将这块布料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也不舍得拿来做衣裳……
对了,这块布他母亲并没有做衣裳,但前头那女子身上分明穿着正常的一套,所以是凑巧?
此时此刻,三郎的情绪十分复杂,他的内心已经认出了对方,但是理智却一次次地推翻,因为那熟悉的人给他的感觉太过陌生,让他难免生出几分自我怀疑。
虽然想了这么多,但其实只是一个瞬间,就在三郎拼命给自己洗脑的时候,却见远处的那女子忽然弯下了腰,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手指缝隙中流下,掉落在了黄泥地上。
三郎的脑袋“嗡”得一声炸开了,他的身体先于大脑有了动作,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挡在了母亲跟前,正用防备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明国使者。
见对方面露诧异,又距离自己的位置有几步远,显然不可能是自己所想的“欺负”母亲,三郎定了定神,吸了口气,收回自己不太友好的目光,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失礼了,不知明使寻我母亲有何贵干,母亲只是平常的渔妇,若是有什么需要,请同小的说。”
他此前长期在堺港工作,那里的主要客户便是大明以及琉球的商人,为了方便,三郎也努力学了汉文,但汉文学习实在困难,他又只是偷偷学,因此说出来的话总有些磕磕绊绊。
但这不打紧,语言的强大之处就是在于哪怕语句词汇都有问题,却不会影响沟通。果然,这几位明国来的使者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微妙。
片刻后,三郎看到了一封展示在他面前的诏书。
这上头是用汉文书写的,如今的日本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并没有自己的文字,日本国的官方文字如今还是中国的汉字,因此只要识字的人就能看得懂汉文。
三郎定睛一看,发现这份盖着大明官印,以楠木为轴的诏书上写的是之前曾经引起他们热议过的大明召回令。
大明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召回令的时候,三郎所跟随的那位大人还是和泉国的一位参政之人,他也听过自家大人对此的看法和思考,但总体来说都是不看好的。
日本前后数次从中土掳掠了不少人口,主要是匠人和女人孩子,之所以掳掠人口是因为日本缺乏劳动力,但别的地方不敢说,起码在和泉国内,这些被掠来的人口都已经散落到各处,并且定居了下来。
虽然早期的倭寇将人抢回后的确是做了不少糟糕的事情,但自从大明建国之后,因为其早期的海禁政策以及后期的网状防御,抢东西也就罢了,要抢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所以现在留在日本的多是十几乃至几十年前掠来的人,这些人早已度过了落地时候的苦难生活,活下来的大多已经在日本落地生根,学会了他们的语言,适应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还有了子嗣。
种过地的人都知道,能挪来挪去的唯有幼苗,绝没有老树迁移还能活的情况,人也是如此。
树有根茎,人有羁绊,道理都是一样的。
而且这些人在这里都有了赖以为生的生活资源,放弃一切回到那块陌生的土地,去见一见早就陌生的家人,哭过一场之后再白手起家,谁会有那么傻?
所以,虽然有些恼怒于大明试图做出这种打脸日本政府的事情,但是日本当局的不少官员对此都有些不以为然,甚至于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等着看大明的使者无功而返。
当然,也不至于真的就空手而归,总有那么一些人会因一时冲动想要归家,或者是在这里混得不好,觉得反正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如回去闯闯,说不定会有另外一番际遇。
而日本当权也做了双保险,他们早就宣传过了——一旦离开日本国,那么就不能再回来。是放弃以前的亲人,还是放弃现在的,只要不傻都知道该怎么选择吧。
三郎这样想着,然后露出了笑容:“您是想要寻找会说日文的帮您宣读这些诏书吗?在下可以毛遂自荐。”
使者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正当三郎纳闷的时候,他感觉到肩上落下了一只手,然后,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却感觉并不陌生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三郎,他们是母亲找来的。”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骗人的吧?
三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的脑中还是被这两句话来回刷屏,所以,他问出了一个堪称愚蠢的问题:“找,找您干什么?您也不会……”
他刚想说母亲不会汉文,也不会说话,和附近的人也长期保持距离,帮不了任何忙,但他突然发现母亲说的话是比他更流利的汉文,也能够正常开口,这,这这……
见他的表情五颜六色频繁变化,女人在儿子的目光中缓缓点了下头,说出了堪称死刑一样的话语:“三郎,我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