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十九沉刀在手,凝气在心,刀尖一点便在翩然落叶中练了一套刀法。这是她被唐门暗算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运气练功,只觉经过唐清流的指点,内力收发仿佛别开一门,比原来得心应手些,但若完全不靠内力,似乎又有点取巧的风险。
落叶若蝶,纷纷而下。
红衣如火,黑发如瀑,穿梭在枯叶缤纷中,翩然若仙。
沈云谈兴致勃勃地踏入院中,便再也挪不开眼。他离去三天,是为了去寻一件礼物给十九。紫奴说,送礼要送到点子上,要看姑娘缺什么,喜欢什么。
他不比天秀玲珑,最不懂女儿心,胡乱想了一个通宵,才勉强有点头绪,于是兴致勃勃地找了三天,搅得鸡犬不宁。
三天马不停蹄,他下巴泛青,头发邋遢,满身疲惫。然而看到她那明亮的眼神,嘴角又忍不住凝起了笑意。
这个世间,只有她一人能让他如此。
她笑的时候,他亦忍不住嘴角上扬。她蹩起眉的时候,他忍不住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川字,她满心伤痛,他欲以身代劳。
然而他却说不出她的好来,说不出究竟为什么他会这样一心一意,近乎犯贱地喜欢她。
在不经觉间,沈云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唐十九。
倘若说神隐从前的弱点是不能救唐惟七的懊恼,那么现在,这个破绽便只是那落叶纷华中的惊鸿。
唐十九使完一套刀法,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头看向那开得正好的秋海棠,莞尔一笑。沈云谈不知如何开口,只怕一做声,她就又大发雷霆,将他赶走。唐十九察觉旁边有人,回首一见是他,那笑意顿时收了,只淡淡点了点头:“神隐,你好。”
沈云谈心头发苦:“十九,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痰盂’。”
她微微侧首,声音有些苦涩:“那时不懂,乱叫的。神隐别放在心上。”一半赌气,一半惆怅。
沈云谈平日里算不上是伶牙利嘴,至少也不会让人在口头上赚多少便宜。此时却喉头干涸,竟不知如何再说下去。她看秋海棠时那一笑,露出虎牙,恍若当时般天真美好。然而她看向自己时的漠然,只觉咫尺天涯,再难相近。
唐十九将玄背刀收好:“多谢你帮我取回刀,多谢你给我解毒药。如今我的毒快要好了,也不好意思再打扰。明日我便离去,回逍遥山庄。”
沈云谈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你要走?”
唐十九缓缓一挣,不得挣脱:“抟扶心法弄得我心神不定,总想回去看看。也有很多事情想回去问问师父。”面对沈云谈,总是不自觉地就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自己也为这种惯性觉得可笑,微微抬头,正视他的眼,她说,“至少,我愿意相信师父。”
沈云谈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对人……变得这样大的疑心。”
唐十九淡淡道:“我不是不相信别人,我只是不相信你而已。”
她挣脱几下,欲挣开袖子,然而沈云谈紧紧拉着不放,也只好无奈何地叹了口气:“云谈,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沈云谈手微微颤抖,扳过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声音有些颤抖:“唐十九,你说过你喜欢我。”
唐十九深吸一口气:“逍遥山庄的厨房里有一只大花猫,每次它犯了错,我都责骂它。可是它总是记不住。”
沈云谈一愣,不明白为何她突然谈起逍遥山庄的猫。
“师父告诉我,猫的记忆其实只有一瞬,过了那么一瞬,再教训就来不及,就什么都忘了。往事如烟,凡事皆新。我很希望我是一只猫,眨眨眼睛,就可以把你狠狠地忘记,然后甩甩头发,继续快意我的江湖。很可惜,我不是那条鱼,我是唐十九,唐十九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会小心眼,也会记仇。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干干脆脆地拿起来放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说不爱就不爱。沈云谈,我还爱你,但是我会慢慢地,让自己学会不爱。”
她一口气说完,声音有些抖:“沈云谈……你从未喜欢我过我。原本见面时,你喜欢我像唐惟七。后来,你喜欢我身上有抟扶心法。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还会不会留在我身边那样长的时间?你还喜欢我不喜欢我?”
沈云谈伸出手,唐十九轻轻侧了侧身,那手就僵在空中,放不下来。
他从未有过这般低落,喉咙里凝结着什么,喑哑地出不了声。她明明就在眼前,前一刻她还看着新开的杜鹃笑,那样的可亲。这一刻对着他就已经冷若冰霜,恍若天涯。半晌,他才从嗓子里憋出一句话:“如果我说,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留你在我身边,你还相信么?”
她突然惘然地笑了,柔美的红唇绽开,却不说一句话。
沈云谈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低声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不再生气。我只能做我能做的,让你出出气。”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晶莹的耳朵,还带着些干涸的血迹,“这是顾妍的,我知道你恨她。你是师姐不能出手,我便帮你。唐门的人也好,天舒也好,你心里还恨着谁,我都能帮你去做。”
他出去三天,动用了一切手段,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终于找到了徐子清和顾妍。这是他唯一能想到讨好她的方法。沈云谈自诩聪明一辈子,事实上,却发现比唐鱼还要笨上几分。
十九淡淡地看着那盒子里的耳朵,缓缓道:“沈云谈,我早就不恨顾妍,也早不讨厌徐子清。唐门也好,天舒也好,那些欺负过我的所有人,现在在我心里,都比不上一个你。你是不是要把自己杀掉,给我出气?是不是所有你看不顺眼的人,都要杀掉?你,天舒,唐鱼,你们都是不正常的人。”
他突然颓然,身体所有力气仿佛被抽空:“十九,不要这样。”
对上沈云谈双眸那一刻,她的心仿佛又软了起来,那样的眼神,是属于在逍遥山下被她捡回来的男人。落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到山贼会大叫大嚷,会省下银子为她买一朵劣质的簪子。然而此时此刻,当时的懵懂,纯真,在这个身怀绝技,一掷千金的男人面前都成了笑话。
唐十九从怀里抽出一张白纸:“紫奴先前说,你家师父传授给你的心法有误,须正统抟扶心法才能纠正。这就是抟扶心法正本,然而师父也好,唐爹也好,我始终觉得尚且未参透。这心法其实不是什么秘密,逍遥山庄连做饭的老婆子都能背上几句,你要是有用,就拿去。不用天天在我面前晃悠算计,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值当这样作践。作践你自己,也作践我。”
他并没有接,只低声道:“我并非单纯为了抟扶心法。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