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的鬼子已经不多了,我没再停顿,直接朝远处的山坡跑去。这几天里,我虽然是虚无地存活在他们身边,但鬼子给我的压迫感无处不在,我迫切地想要离他们远远的,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顺利地跑回树林里。因为我没有依靠肉体支撑,所以感觉不到劳累和饥饿,不用停下来休息。在离开地下世界的最后时刻,我收集到的信息是:这口井与整个九日研究所相连的那扇大铁门,外面无法打开,就算有人从外围突破了村庄,进入地下,实际上也无法进入九日基地。况且,想要在村庄里的六七十个鬼子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那口井,希望也不大。
我往肉体停留的地方一路狂奔,很快,我看到了水中的身体。我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回到肉体,全身湿漉漉地从水里站起来。眼下,我要去之前寻找美云发现的那个山壁的缝隙里,趁我还没忘记地图之前,把地下世界的地形刻在山壁上。
我重新回到山顶却花了整整一晚的时间。我努力支配着身体,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能够勉强握紧石块画图。下山的路,依然只有清风相伴,注定了我的一生都是孤独的。
在回到了那条我所熟悉的小河边后,我当时考虑过意识与身体分离,同时也期望再次遇见美云时,她能够看到我。还有郑大兵那帮中国人,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冲到他们面前,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我相信,郑大兵在了解我的遭遇之后,会谅解并接受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然后,我要昂首挺胸地和大家并肩战斗,捍卫一个中国男人的尊严——包括找到我的美云,并且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我望着不断流淌的小河发呆,最后,咬了咬牙抬头往树林里走去。之前我在林子里肆意行进,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虽然我知道林子里有几个鬼子巡逻队,但我相信自己是幸运的。
我继续沿着小河的树林边缘行进着,我走得很慢,尽量放轻步伐。一路上仔细寻找是否有人留下的痕迹,完全没注意到,我已经暴露在敌人面前。
身后突然传来的细微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慌乱地扭过头去,原本发出声响的灌木丛没有任何动静。我没有太往心里去,可是等我再次回过头来时,两个鬼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我双腿一软,心想,这下完了。
鬼子似乎并不急于开枪,就像猎人看到了掉进陷阱里的猎物,狞笑着朝我慢慢走近。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声响肯定就是鬼子发出来的,我应该被他们包围了。他们这么镇定的样子,看来我是逃不掉了。
我猛地转身,朝林子侧面的小河跑去。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一直觉得,只要踏入河里,我的思维和身体就能同时进入到安全状态,这条河是意识和身体脱离的结界。
但就在我钻出树丛后,一个没戴军帽的鬼子宪兵出现在我面前,他手里握着一把已经拔出了刀鞘,很长很窄的东洋刀,歪着头狞笑着看着我。
身后鬼子的脚步声愈加近了,我扭过头,发现六七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家伙,如看着一只弱小的猎物,狞笑着看着我。他们不紧不慢地朝我走过来,还摘下各自手里长枪的刺刀,拿在手里把玩。我明白了,他们不开枪并不是想要活捉我,相反地,他们是想要用冷兵器把我活活捅死!
我再次转过头去,冲面前那个站在小河边的鬼子大吼:“三年了,我在这里不死不活地压抑了三年……”三年来,我不敢大声说话,也没有人和我交谈。我不敢弄出声响,因为我害怕被鬼子发现。此刻,我对着面前的鬼子声嘶力吼,像是要把三年来积压的愤怒全部宣泄出来,我以为声音会像以前那样如被阉割的公鸡打鸣那么沙哑难听。
三年了,我终于清楚地听到一个略带嘶哑却洪亮的叫喊声在树林中回荡,感觉非常痛快淋漓,甚至全身的血液也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一般。
面前那个握着东洋刀的大个子宪兵,脸色有了明显的变化,从最初那种如看待濒死的猎物的眼神转而换上了对于实力相当的对手的尊敬。这让我莫名地感到亢奋起来,进入了近乎癫狂的状态。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似乎化身成为了军营里的那群慷慨激昂的战友,成了战俘营里我曾经无比羡慕的那群热血兄弟其中的一员。我疯狂地吼叫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已经变得通红,大步朝站在小河边的鬼子走去。
他的身影距离我越来越近,我紧握的拳头几乎已经感觉到砸在鬼子身上的快感。只见这鬼子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东洋刀,冲我微微地鞠了个躬。紧接着,寒光一闪,冰冷的利器从我脖子上划过,身首异处的感觉竟然那么清晰。我在空中旋转着的头颅依然睁大眼睛,目睹身体在空中旋转着往前扑去。我真实地感觉到——我终于走完了生命的过程!
就在我的头颅重重地落到了前方小河里的瞬间,被斩首的疼痛却消失了,我的肉体与意识再次分开。我抑制不住心中的窃喜,从河中爬上岸,紧接着扭头往后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近乎绝望:我的头颅还没有完全沉到河底,那个握着东洋刀的鬼子已经冲到了河水中,用刀挑起了我的那颗没来得及合眼的头颅,狞笑着狠狠地甩向我肉体的位置。
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那几个鬼子兵,也已经走到了我的肉体旁,其中一个鬼子弯下腰,拎着我的头颅,张大嘴狞笑着。另一个鬼子用手拖着我的身体,甩向一旁。
我用力吼叫着,我的声音又重新回到了不能被这世界里任何人听到的状态。我疯狂地扑向那具没有头颅的躯体。如同之前我穿越所有有机物的场景一样,我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我不甘心,跳起来又往头颅的方向冲去。我欲哭无泪,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鬼子正狞笑着、叫嚣着,把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当球一样踢来踢去。
我无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自己的头颅被鬼子踢得高高的,落到了远处。身边的鬼子大笑着,终于停止了踢球游戏。我略带喜悦地追了过去,眼看距离头颅很近了,只听见“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了。半空中的头颅像个被打烂的西瓜,脑浆混着鲜血,红的白的四处飞溅。我蒙了,当时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就此要从真实的世界里永远消失吗?
鬼子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完全没有注意。我就那么麻木地站在原地,望着散落一地的身体碎片发愣,包括那颗早就失明的眼球,此刻也落在脚边。很快,所有的残肢碎片在慢慢变浅,随后消失……
我不知道耗了多少个日夜,直到某个清晨,当金黄的太阳照耀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终于挪动了步子。我要继续寻找美云,找到郑大兵带领的队伍,就算他们无法感知我的存在,但是我必须要和他们在一起,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机会找到与外界沟通的方法。就算我从此只是个虚无的不为人知的形态。但我还是希望看到美云,看到兵哥,看到他们在远山里胜利的那天。
我毫无目的地沿着小河往前走去。一路上,我努力让自己从极度的失落中走出来,不断在心底说着打气的话,可依然按捺不住悲伤,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拼命地奔跑。
就在我拼命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后,丛林里发出悉悉率率的声音让我停下了步子。我扭过头,循着声音源头望去,是九日研究所大门的方向。我连忙站定,心想,不会再遇到那几个虐杀我身体的巡逻鬼子吧?紧接着出现在我视线中的是大刀刘,他还是穿着那套日式宪兵制服,背上背着两把大砍刀,他的腰上赫然挂着黑色匣子。随后从树林里走出来的一整个巡逻队,加上大刀刘刚好八个人。其中一个家伙的面孔很陌生,我在九日研究所门口徘徊了一年的时间,却没有任何印象。他没有戴军帽,说明他和大刀刘是同等级别,应该也是巡逻队的军官。他和大刀刘一样,身材也很高大,手里握着冷兵器,是一支长矛,矛尖透着瘆人的寒光。他背上还背着一把很长的长枪,用布袋子捂着,但微微露出来的枪口,让我一眼认出那是一把阻击步枪。
我连忙往后退去,避免被大刀刘腰上的黑匣子感应到我的存在。
大刀刘和握着长矛的家伙边走边说着话,其他鬼子都低着头,没有吱声。大刀刘不时地指向远处一些标志性的山壁或者小河,那个长矛宪兵也不时点头。看样子像是大刀刘在和他分析附近的地形。
我跟在他们身后。这几年来,我无数次目睹这群巡逻兵进出九日研究所的大门,但我却不知道他们在离开之后的路线,也不知道他们进入之后做些什么。奇怪的是,以前我在丛林里游荡时,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所以才放松了警惕。以至于第一次和他们相遇,我的肉体就被他们毁掉了。
我突然想到:之前鬼子巡逻的范围没有这么大,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的两三年里,我没有遇到过他们的原因。为什么最近这段日子里,我在距离九日研究所这么远的位置,也能三番两次地看到他们呢?
我马上找出了答案:应该是郑大兵那群人的缘故,让鬼子不得不把每天巡逻的范围扩大,警戒的程度也提高了,可能这也是一个巡逻队出现两个军官的原因。我又想起松下幸太郎说到的“耍大刀的合体人”,难道就是在那晚保护他和坂田回到研究所的大刀刘吗?可是,松下幸太郎为什么说大刀刘是合体人呢?合体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路尾随着他们朝前走去。一路上我都谨慎地保持距离。尽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害怕失去的,但一贯胆怯的性格让我依然不敢靠近,害怕那个黑色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