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骨瘦如柴在她身上就不合适,甚至可以说瘦得恰到好处。她的乡音很重,有时候我需要让她重复好多遍才能弄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林音,你能不能再重复一遍呢,姐姐耳朵不太灵敏,没听清。”
一开始林音还会一遍一遍耐心重复,等到后来,她意识到我之所以听不清是她自己的原因,就又会说:“你听不懂就算了,我不说了。”
林音是村庄附近一所学校的初中生。乡下的初中实在不敢恭维,学生拉帮结派斗殴打架,也有几男一女在KTV里不知道做些什么,至于老师则无可奈何一肚子苦水,能赚点钱养家糊口就不愿再惹是生非,因为那帮犊子实在吓人。林音好像是个例外。我从来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脏话。她对动物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她邻居家的猫死掉了,她为此到我这哭得很伤心,听她说,那只猫会经常跳到她的腿上蹭着她,或干脆就在她腿上懒洋洋地睡上一觉。林音喜欢吃完晚饭后独自沿着稻田散步。我费了好多口舌才让她允许我加入。以后的很多晚上,吃完饭后,我们就牵着手在小道上走,晚风轻拂,麦浪翻香。我从来不提我家里的情况,她也决口不说她家里的事情。她不喜欢我去不厌其烦地讲城里的繁华,所以我就把庄子的故事经过我的胡编乱造后讲给她听,因为我本人,也不清楚庄子里到底讲了什么,琵琶行倒是有好好学过,因为以前有的客人,在找我们夜场里的人陪的时候会不时吟诵几首诗“助助兴”,而我们这些人,对一些诗啊,词啊,也是多少要知道些的,只有这样,才能去陪更“高级”的客人,虽然这类客人地位很高给的小费很少。林音喜欢跟我说自然里的事情,她会告诉我风的声音,按照她的说法,通过风声,可以判断这几天的天气是怎样的,她也会用精准的用词去把一年四季不同的风声描述出来。她还会告诉我候鸟迁徙的特点,燕子喜欢在哪里筑巢等等。她会编很好看的花环,她曾经教过我,可我无论怎么练习,都达不到她的水平。
“伊蝶姐姐,你为什么来这呢?你的家人呢?”
“我的父母全在外打工,用不了多久就会来陪我。至于我先来这,是打算种花做生意的。”
“可是,你的花园那么小,怎么能卖得出去呢?就算卖的出去,又能挣多少钱呢?”
“生意也是一点点做起来的嘛,小生意不做,又怎么做大生意?还有,你好像对我的园艺技术没有信心啊。”
“林音,那你呢,你也快初中毕业了,你打算做什么呢?还要继续上学吗?”
“我当然想继续上学,可我什么都不会,老师也教得不好。我小学时的一个玩伴现在在南方的一家服装厂打工,她说等我毕业,要带我一起过去。可我还是想上学,只有上学才有出路。要不然我一辈子就只能是个工人,每天在机器面前除了做衣服就是做衣服,用不了多久,衣服就可能把我做成机器。可就算我能考上县里的好高中,我家里人也不会给我钱的,因为我还有弟弟在上学,他是我们家的希望,家里一切都紧着他来,我能理解,我谁也不怨。”
因为我自己的经历,我最见不得小女孩受苦了,这就好像为什么李亚鹏成立了嫣然基金会而不是其他种。“如果你考上了,我可以给你钱啊。”
林音有点犹豫,最后顿一下,说,“如果你借我钱,我以后一定会加倍还你的。”
我正在想办法给她的短头发扎些辫子,这样能显得更有活力一些,“你只要把本钱还我就行了,倒不用连本带利,把我当什么人了。”
有一天傍晚,另外一个女伴急匆匆找我,问林音有没有在我这,听我说不在后就告诉我放学后林音一直没回家,她的爷爷奶奶都着急死了。我听完后很紧张,因为最近女孩子受害事件频频发生,我非常担心她会遇到什么不测。我穿着拖鞋就跑出去四处找她,天刚下过雨,泥土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就怕会出什么事。我在她经常散步的地方找到她,她半蹲在一颗树下,头埋在臂弯里,在哭。
我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林音听到有人来,把眼泪抹走,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无济于事,因为她的眼睛已经哭得像两个熟透了的桃子。
我蹲在她身边,“说说吧,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林音沉默不语。心里最深的痛是无法分享的,那些经常被拿在口头说的苦难有些时候就像耳环项链一样,是装饰品,是拿来炫耀的资料,或是起到勾引异性的效果——眼泪要比欢笑更能打动人心。
可林音不过初三,我不希望她把什么事情都埋在心底,她不应该承受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这不公平。我走到她对面,“林音,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对我说。虽然我也可能帮不了你什么。如果你总把事情憋在心底,事情不也不是不能解决吗?而且,你还可能会得上抑郁症,患了抑郁症的人容易自杀,你说过你有梦想,想去城里上学,我想你也不想精神上出现什么问题而影响学习吧。而且,我比你大几岁,说不定就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呢。”
林音还是不想说话,我也没再强迫她,就这样静静陪着她并送她回家。等快到她家,她突然对我说,“我妈妈说,如果这次没能考上高中,她就让我去嫁人,嫁给邻村的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算什么。我能理解他们对弟弟的偏爱,我也从来没抱怨过一句,可现在,你看,为了钱,他们竟然要卖了我。我真的受不了了,家里虽然有个保姆,但因为付给她的钱少,家里的脏活重活几乎都是我来做,可他们还嫌不够。我真的怀疑我是不是他们生的,如果这次没考中,我也不去南方了,我更不会嫁给那个男人,我直接死了算了。”
听完后,我很愤怒,我点了一支烟,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只是觉得很无助,自己太弱小了,弱小到连自己都没法保护,更别提去给别人拭泪了。我只能说,“林音,如果你没考中,你就来找我,我可以帮助你。”
“可姐姐,你又能帮我什么呢,”林音摇摇头,把我的烟夺过来,扔在地上,“我不喜欢你抽烟的样子。”
林音回家了。我一个人在泥地里慢慢走,整个脚踝全都是干裂的泥巴。太阳完全落山,炊烟也消失不见。我突然感觉好空虚,我可以去照顾林音,可我自己呢?当然,这种想法也不过转瞬即逝,我已经学会不去留意这些悲观的想法了,一旦自己把太多注意力都用来在意那些消极的情绪,自己也就没法生活了。
至于林音,我希望她可以暂时把那些扫兴的放一边,考上城里的高中,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从城里逃到乡下,她想从乡下逃到城里。不是每个人都是郑渊洁,不用上学就可以活得很精彩。就算在社会上打工赚了许多钱又怎样,赚足了钱却丢了自己又好什么用?不是说非得上学,上了学的人也可能更加阴险残忍,让教授变成叫兽。叫兽总是饥渴,但时间都短,不仅喜欢和消火队员一起强身健体,也喜欢强健论文,最喜欢强健的是脸皮,脸皮被强健得很厚实,能摆出一副我是权威我怕谁、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的样子。但至少,读的书多一点,总不是过错。而且,一个女生,没有高中文凭,在城里,除了堕落就只剩下被压迫。我不愿林音去南方打工,很支持她想继续读书的想法。以后,我就劝林音少出来散步,多读一些书,最后在初三拼一年,指不定就考上了呢?
夏末秋初,天气却转热了。我又穿上了短褂不管不顾是不是要被晒黑了。林音这几天却一直穿着长袖子。
第 12 章
我和林音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她听我的建议不再散步,但是很想念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所以就请我每天晚上去她家吃饭。我当然乐意,不用自己做晚饭了,挺好。
林音家里只有她的爷爷奶奶和一个用很便宜价格请来的保姆,她的爸爸妈妈在外打工,弟弟在县里最好的初中住宿。林音奶奶身体不好,患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平时活动只能靠轮椅。林音爷爷虽然年纪很大了,但看得出来,身体出奇的好,腰板挺得笔直不像其他老头那样伛偻着腰。
在我去吃晚饭的那些时候,每次到林音的家,都能看见她的爷爷推着她的奶奶在小院子里散心。夕阳是一片温馨的暗红色,在他们白雪般的发丝上镀上青春的颜色。老人们的外表平静而安详,不时的微笑更是可以把一般的老夫老妻羡煞。
“爷爷奶奶,你们真是和谐!。”我忍不住夸他们几句,恨不得给他们发一个夫妻楷模勋章。是啊,这些年,夫妻和谐也是应当受到表扬的,就好像做好事也需要受到表扬一样。名声不仅催人奋发,也催人变好。戏剧演员人人都应得到一块勋章,特别大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