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拥而上,挤着看——
“五品军功,戴蓝翎哎!”老刘笑嘻嘻,高举双手,作势要下跪,“不得了,草民拜见容大人!”
常保罗高兴得两只手不知往哪放,把柜台上一支笔移来移去,笑道:“枉让我们担忧了半天,以为最多是个释放。不料咱们东家本事通天,把两江总督都折服了。”
赵怀生从货架上薅了一瓶洋酒。众人七手八脚打开。
“干杯!”
大伙围住容闳,硬灌了他两杯白兰地,不小心洒了大半杯,顿时满屋酒香。
只有林玉婵依旧偎在沙发上,微笑看着大家发疯,顺带取个抹布,把洒掉的酒液擦干。
就是嘛。大佬哪那么容易死。她就不该穷担心。
不过……
她耐心等待,等博雅的狂欢告一段落,忽然笑问:“容先生,照您所述,您在安庆大营耽了也就最多二十天。那——后来的一个多月呢?去哪玩了?”
容闳一怔,面色微酡,放下酒杯,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我……他们看守我,不让我走嘛。身在军营,为了避免泄露军务大事,也不让我跟外面的人联络……我其实很想给你们写信……”
众人不解,纷纷道:“不是都封官了吗?怎么还看守着啊?两江总督日理万机,难道还天天找您聊天?”
林玉婵打量容闳侧脸,忽然心念一动。
苏敏官离得远远的,拨弄货架里待售的有趣玩意,余光看戏。
见她看过来,朝她摇摇头,轻微冷笑。
林玉婵轻手轻脚,指指容闳,又摸摸自己后脑勺,做了个往下拽的动作。
苏敏官忍俊不禁,转身看墙壁,给她一个后背,表示他啥也没看见。
她立刻跑到容闳身边,甜甜问:“您不热呀?”
然后抓住他辫子,放手一揪——
“嗷!”容闳居然惨叫一声,“林姑娘!”
林玉婵预感成真,伏在沙发上无声大笑。
“哎唷,对不起,是真的啊?”
伙计们目瞪口呆。
容闳明明只喝两杯酒,此时却极其脸红,老大不小的人了,扭捏得不敢看她。
最后,他低声坦白:“都五品芝麻官了,总不能还留西式发型。后来那一个多月,曾公令我蓄发,能梳起来才放人。”
他叹口气,又豁达一笑:“这下跟你们一样了。虽然有点别扭。”
大家哈哈大笑,鼓掌跺脚。
就是嘛,东家少年时误入歧途,跟着洋人近墨者黑,糊里糊涂没了辫子,这回国几年,大家一直心中有隐忧,就怕他哪天伪装不好,让无良官兵找茬。
现在安全啦!
虽然下半段辫子还是接的,但上面已做不得假。街上那么多男人,免不了有秃顶脱发的,那头发也都是浑欲不胜簪,留不长。底下也接假辫子,情有可原。
林玉婵当然没跟着欢呼。她觉得好可惜啊。
容闳头发微微有点卷。他摘下帽子时,那原本的三七分短发,很飘逸很漂亮的。
看他那难为情的神色,也能瞧出来,这发型一改,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牺牲。
为了自己的理想,有些人剪掉了辫子,有些人却又将它留了起来。
不忘初心而已。
容闳摸摸自己后脑勺,忽然撇下众人,朝苏敏官走去。
“敏官小兄弟,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并非趋炎附势,也并非有意攀附朝廷。我只是在实践我自从耶鲁毕业以来的人生理想。别人也许对此不以为然,但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谙官僚智慧,以后还要仗‘同乡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