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态度冷淡的男侍者拿来按行业排列的电话号码簿,翻到“旅馆·宾馆”那页逐个朗读起来。一口气念到四十个左右时,她叫我停住:
“可以了。”
“可以?”
“你最后念的宾馆。”
“DOLPHINHOTEL。”我念道。
“什么意思?”
“海豚宾馆。”
“就住那里。”
“名都没听说过。”
“除它以外没有可住的宾馆,我觉得。”
我道谢把电话簿还给男侍者,往海豚宾馆打电话。一个口齿不灵的男人接起电话,说双人房或单人房有空的。出于慎重,我问除双人房单人房还有什么房,回答除双人房和单人房原本没其他房。我脑袋有点混乱,但还是先订了双人房,问了房租。房租竟比我预想的便宜百分之四十。
从我们刚才进去的电影院往西走过三条马路,再往南走下一条,便是海豚宾馆。宾馆很小,无个性可言。如此无个性的宾馆我想未必能找出第二家。其无个性之中甚至荡漾着一种形而上的氛围。既无霓虹灯又无招牌,连像样的门面也没有,只在餐厅工作人员出入口模样的冷冰冰的玻璃门旁嵌着一块刻有“DOLPHINHOTEL”字样的铜牌。连一幅海豚画也见不到。
建筑物虽是五层,却如一个巨型火柴盒倒置一样呆板。近前一看,并不怎么古旧,却又十足旧得令人侧目,想必建造时即已旧了。
这就是海豚宾馆。
不料她对这海豚宾馆却好像一见钟情。
“看样子不是蛮好的么?”她说。
“看样子蛮好的?”我反问。
“小巧玲珑,没有多余物。”
“多余物,”我说,“你说的多余物指的可是不带污痕的床单、不漏水的洗漱台、容易调控的空调机、柔软的卫生纸、新的香皂、没晒旧的窗帘之类?”
“你看事物的阴暗面看得太多了!”她笑道,“总之我们可不是来观光旅游的。”
打开门,里面是大得出乎意料的大厅。厅中央有一套待客沙发和一台大屏幕彩电。开着不关的电视上播映的是知识问答节目。空无人影。
门两侧摆着大大的赏叶盆栽植物,叶子一半已变色。我关上门,站在两盆植物之间打量了一会大厅。细看之下,厅并没那么宽敞。所以显得宽敞,是因为家具极端之少。待客沙发、挂钟和大镜子,此外别无他物。
我倚墙看了看挂钟和镜子。两个都是哪里赠送的。钟误差七分之多,照在镜子里的我的脖子也多少偏离我的躯干。
待客沙发也和宾馆本身一样旧。橙色布面已橙得相当奇妙——就好像晒足太阳又给雨淋了一个星期,之后放进地下室故意使其生出霉斑。在极为原始的彩色影片时代曾见过如此色调。
近前一看,待客用的长沙发上,一个开始秃头的中年男人以烘鱼干的姿势躺着。起初以为他死了,原来是在睡觉,鼻子不时抽动一下。鼻梁上有眼镜压痕,眼镜却不知去了何处。看来,似乎并非看电视看着看着睡过去的。不得其解。
我站在服务台前往里窥视。一个人也没有。女友摇铃。“叮铃”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
等了三十秒,仍无任何反应。长沙发上的中年男人也未醒来。
她再次摇铃。
长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呻吟一声,仿佛是在责备自己,随后睁开眼睛茫然看着我俩。
女友催促似的摇响第三遍铃。
男人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穿过大厅,从我身旁擦也似的进入服务台。原来是负责服务台的。
“对不起,”他说,“实在对不起。等着等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