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小麦扬花灌浆的季节,天气暖和了,日头也明显地长了,农场食堂吹哨子唤人打粥时,夕阳还高高地挂在西边树梢上呢,勤快的女人还来得及借着天光做完手里的针线活儿呢。
罗想农已经高中毕业,在场部菜园当农工。罗卫星和乔麦子,一个进了初中,一个还在小学。
杨云从食堂里把稀薄的大麦糁子粥打回家,将中午多打的一盆米饭倒进粥锅里,搅一搅,使得粥汤里多少有些实实在在的内容。三个孩子都在长身架子的时候,光喝薄粥根本顶不了用。她把五个饭碗依次排好,开始往碗里盛粥时,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乔麦子。
“麦子呢?”她问罗卫星,“放学你没有碰上她吗?”
农场的初中和小学,实际上是一个学校。
“麦子今天哭了。”罗卫星报告。
“怎么了?谁欺负了她?”杨云把盛粥的汤勺搁在锅边上。
罗卫星吞吞吐吐:“她听人说……听人说……是我爸在牛棚里告密,才抓了她爸……”
罗卫星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瞄着饭桌对面的罗家园。
杨云猛然抬头,“咚”地一声把汤勺扔在锅中,厉声地:“谁在她面前嚼了舌头?是谁这么坏心烂肠子?”
罗卫星嗫嚅:“我不知道……”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我还以为……”
“以为你个头!”杨云怒声骂罗卫星。她还很少用这样的腔调跟她宠爱的小儿子说话。
晚饭吃不成了,一家人急急忙忙出门,四处寻找乔麦子。小姑娘大了,十二岁了,懂得知人识事了,她知道了收养她的家庭就是出卖了她父亲的家庭,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还能够管杨云叫“妈妈”,管罗想农和罗卫星叫“哥哥”吗?
田头,菜地,河边,杂树林子,猪场,拖拉机班……几乎是重复了一遍当年寻找她妈妈陈清漪的过程。结局也是一模一样:哪儿都不见乔麦子的身影。
杨云红肿着眼睛坐在床边,整整两天时间,不吃也不睡。她的双目失神,眼角溃烂,嘴边起了一圈紫红色燎泡,远看像戴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猪嘴套子。气温升到了二十多度,她却缩着肩膀,夹紧胳膊,浑身不住地打颤,把床板都抖得咣咣发响。
杨云的神情吓坏了罗家园,他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不敢跟杨云搭话,不敢劝杨云吃喝,更不敢对乔麦子的下落做一句猜测。他不停地往外走,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四野游荡,目光绝望地东寻西找,不放过任何一处沟沟坎坎角角落落。走累了回家时,他不进屋,贴着墙根老鸹一样地蹲着,啧嘴,叹气,有时候还捶胸顿足,“噢噢”地呻唤,难受得不像个人样。
一个人在自觉犯下了罪孽的时候,他想要解释,想要申诉,想要寻求同情却又无法开口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罗家园的这副模样吧?
两天之后罗家两兄弟在乔六月的良种田里找到了乔麦子。可怜的小姑娘躲在刚刚灌浆的麦棵子下面熬过了四十八小时。她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怎么办,她应该活着还是干脆死去,如果死的话又应该怎么死。十二岁的小人人,活着难死也难,她真是没有办法处理自己。她嚼身边甜丝丝嫩汪汪的麦穗儿充饥,嘴边下巴上都挂着乳白色的梆硬梆硬的麦浆水。她的脸上、脖子里、手背和裸露的胳膊处,东一道西一道全是结了紫色疤疤的抓痕,是被蚊虫咬的,被麦叶子麦芒子刺的,被土圪垃硬棘草拉的。她赖在麦地里,刺猬一般团着,捂着肮脏不堪的脸,死活都不肯出来。罗想农和罗卫星两个人轮番着哄她,吓她,胁迫她,她就是不抬头,不说一句话。
“哥,文斗不行用武斗吧。”罗卫星说了一句那些年里常说的话。
罗想农趟着麦棵子下到地里,走近小姑娘,稍稍停顿了几秒钟,猝不及防地,腰一弯,两臂一伸,夹起她就往田埂上跑。乔麦子哇一声大哭,在罗想农的臂弯里拼着命地挣脱,蹬踢,用两只软绵绵的拳头捶打罗想农的胸,肩,和胳膊。她尖利绝望的叫声在罗想农的耳膜中穿来穿去,刮擦得他脑袋发疼,从胸腔到太阳穴都在嗡嗡作响。
十二岁的瘦弱的小姑娘,夹在手里没有多大份量,挑水翻地已经练出一身腱子肉的罗想农,感觉就跟抱只南瓜或者抱一筐青菜一样,可以无休止地抱着她走遍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