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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第1页)

“你要来啊,你要来啊!”姚太太还赶到花厅门口,恳切地招呼小孩道。

“我看他不会来了,”我没有听见小孩的回答,却在旁边接了一句。

“为什么呢?”她转过脸来,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

“这个地方有他那么多痛苦的回忆,要是我,我不会再来的,”我答道,我觉得心里有点不好受。

“不过这儿也应该有他许多快乐的回忆罢,”她想了一会儿,才自语似地说。“我倒真想把花园还给他。”她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坐下来。

我吃了一惊,她居然有这样的念头!我便问道:“还给他?他也不会要的。而且诵诗肯吗?”

她摇摇头:“诵诗不会答应的。其实他并不爱花。我倒喜欢这个花园。”过后她又加一句:“我觉得这个孩子很不错。”

“他吃了那么多苦,也懂得那么多。本来像他这样年纪倒应该过得更好一点,”我说。

“不过现在过得好的人也实在不多。好多人都在受苦。黎先生,你觉得这种苦有没有代价?这种苦还要继续多久?”她的两只大眼睛望着我,恳切地等候我的回答。

“谁知道呢!”我顺口答了一句。但是我触到她的愁烦的眼光,我马上又警觉起来。我不能答复她的问题,我知道她需要的并不是空话。但是为了安慰她,我只好说:“当然有代价,从来没有白白受的苦。结果不久就会来的。至少再过一两年我们就会看到胜利。”

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她微微点一下头,又把眼睛抬起来,她不再看我,但是她痴痴地在望着什么呢?她是在望未来的远景罢。她微微露出牙齿,温和地说:“我也这样想。不过胜利只是一件事情,我们不能把什么都推给它。可是像我这样一个女子又能够做什么呢?我还不是只有等待。我对什么事都只有等待。我对什么事都是空有一番心肠。黎先生,你一定会看不起我。”她把眼光埋下来望我。

“为什么呢?姚太太,我凭什么看不起你?”我惊讶地问道。

“我整天关在这个公馆里,什么事都不做,也没有好好地给诵诗管过家,连小虎的教育也没法管。要管也管不好。我简直是个废人。诵诗却只是宠我。他很相信我,可是他想不到我有这些苦衷。我又不好多对他讲。”

“姚太太,你不应该苛责自己。要说你是个废人,我不也是废人么?我对一切事不也是空有一番心肠?”我同情地说,她的话使我心里难过,我想安慰她,一时却找不到适当的话。

“黎先生,你不比我,你写了那么多书,怎么能说是废人!”她提高声音抗议道,同时友谊地对我笑了笑。

“那些书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些空话!”

“这不能说是空话。我记得有位小说家说过,你们是医治人类心灵的医生。至少我服过你们的药。我觉得你们把人们的心拉拢了,让人们互相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她的眼睛感动地亮起来,她仿佛又看见什么远景了。

一股暖流进到我的心中,我全身因为快乐而颤动起来。我愿意相信她的话,不过我仍然分辩说:“我们不过是在白纸上写黑字,浪费我们的青春,浪费一些人的时间,惹起另一些人的憎厌。我们靠一支笔还养不活自己。像我,现在就只好在你们家做食客。”我自嘲地微笑了。

她马上换了责备的调子对我说:“黎先生,你在我面前不该讲这种话。你怎么能说是食客呢?你跟诵诗是老朋友,并且我们能够在家里招待你这样的客人,也是我们的荣幸。”

“姚太太,你说我客气,那么请你也不要说‘荣幸’两个字,”我插嘴说。

“我在说我心里想说的话,”她含笑答道。但是她的笑容又渐渐地淡下去了。“我并不是在夸奖你。好些年来我就把你们写的书当作我的先生、我的朋友。我母亲是个好心肠的旧派老太太,我哥哥是个旧式的学者。在学堂里头我也没有遇到一位好先生,那些年轻同学在我结婚以后也不跟我来往了。在姚家,我空时候多,他出去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聊就只有看书。我看了不少的小说,译的,著的,别人的,你的,我都看过。这些书给我打开了一个世界。我从前的天地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两个家,一个学堂,十几条街。我现在才知道我四周有一个这么广大的人间。我现在才接触到人们的心。我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不幸和痛苦。我也知道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了。有时候我高兴得流起眼泪来,有时候我难过得只会发傻笑。不论哭和笑,过后我总觉得心里畅快多了。同情,爱,互助,这些不再是空话。我的心跟别人的心挨在一起,别人笑,我也快乐,别人哭,我心里也难过。我在这个人间看见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见更多的爱。我仿佛在书里面听到了感激的、满足的笑声。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样。活着究竟是一件美丽的事,我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说:活着为自己的理想工作是一件美丽的事,”我插嘴更正道。

她点一下头,接下去说:“这是差不多的意思。要活得痛快点,活得有意义点,谁能没有理想呢!很早我听过一次福音堂讲道,一个英国女医生讲中国话,她引了一句《圣经》里的话:牺牲是最大的幸福。我从前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才明白了。帮助人,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家,让哭的发笑,饿的饱足,冷的温暖。那些笑声和喜色不就是最好的酬劳!我有时候想,就是出去做一个护士也好得多,我还可以帮助那些不幸的病人:搀这个一把,给那个拿点东西,拿药来减轻第三个人的痛苦,用安慰的话驱散第四个人的寂寞。”

“可是你也不该专想旁人就忘了自己啊!”我感动地第二次插嘴说。

“我哪儿是忘了我自己,这其实是在扩大我自己。这还是一部外国小说里面的说法。我会在旁人的笑里、哭里看见我自己。旁人的幸福里有我,旁人的日常生活里有我,旁人的思想里、记忆里也有我。要是能够做到这样,多么好!”她脸上的微笑是多么灿烂,我仿佛见到了秋夜的星空。我一边听她讲话,一边暗暗地想:这多么美!我又想:这笑容里有诵诗罢?随后又想:这笑容里也有我么?我感到一种昂扬的心情,我仿佛被她抬高了似的。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感激地望着她。但是那星空又突然黯淡了。她换了语调说下去:“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好像一只在笼子里长大的鸟,要飞也飞不起来。现在更不敢想飞了,”她说到这一句,似乎无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肚皮,她的脸马上红了。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安慰她,我想说的话太多了,也许她比我更明白。她方才那番话还在我的心里激荡。要说“扩大自己”,她已经在我的身上收到效果了。那么她需要的应该是一个证明和一些同情罢。

“黎先生,你的小说写完了罢?”她忽然问道,同时她掉转眼睛朝书桌上看了一下。

“还没有,这几天写得很慢,”我短短地答道。她解决了我的难题,我用不着讲别的话了。

她掉过头来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关心地说:“你太累了,慢慢儿写也是一样的。”

“其实也快完了,就差了一点儿。不过这些天拿起笔总写不下去。”

“是不是为了杨家孩子的事情?”她又问。

“大概是罢,”我答道,可是我隐藏了一个原因:小虎,或者更可以说就是她。

“写不下去就索性休息一个时候,何必这样苦你自己,”她安慰地说。接着她又掉头看了看书桌上那叠原稿,一边说:“我可以先拜读原稿罢?”

“自然可以。你高兴现在就拿去也行。只要把最后一张留下就成了,”我恳切地说。

她站起来,微笑道:“那么让我拿去看看罢。”

我走过去,把原稿拿给她。她接在手里,翻了一下,说:“我明天就还来。”

“慢慢儿看,也不要紧,不必着急,”我客气地说。

她告辞走了。我立在矮矮的门槛上,望着这静寂的花园,我望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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