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于色的,因而是缺乏面部表情的。当今的中国人这二十年的表情进化超过了远古上万年进化的总和。
一个年轻男人挡住晓鸥。晓鸥已经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了。年轻男人是段总的秘书,段总的会见日程由他一手安排。不在日程上的,首先要被排进日程。男小秘有些女气,段凯文这种伟岸大丈夫〃娶〃了他日子会舒心方便。晓鸥表示惊讶,她和段总说好的下午茶怎么没被排入日程。男小秘打开电脑上的日程排列,认真查看,同时表示不好意思,确实没有〃下午茶〃的项目。并且呢,不好意思,段总从来不约人喝下午茶。晓鸥把嗓音提高,打出个明媚的哈哈:段总跟一个女人约下午茶,会在公司日程中立项吗?这个音量使好几扇玻璃门打开了,门缝出现一张或半张男人或女人的脸。这个音量足够穿透〃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这扇门是唯一的非玻璃制品。坚实而古朴,几百年岁数的中国槐,据说是从段凯文老家运来的。段凯文是懂得审美的:冷冰冰的玻璃世界里镶上两块老木头,朴拙无华的木头就被镶成了玉,镶成了瑰宝。信息革命的残酷效率中,两扇老家的槐木大门通向过去,通向人情味的旧时光,通向段凯文贫苦但梦想不断的童年。
男小秘把守着两扇槐木大门。多礼文雅、无懈可击的一个家丁,不让晓鸥看见大门究竟通向什么。这位女士要是想见段总,没关系,日程是可以安排的。晓鸥再次提高嗓音分贝,谢谢了,她和段总见面是常事,不久前在妈阁还见了,用得着什么日程安排。
看你段凯文还聋不聋?还哑不哑?梅晓鸥接下去可能会把此行目的昭示给你的全体员工。三千多万的赌债,还了三百万,零头都没还清还不配听句解释或者道歉?晓鸥对付过无数赖账的无赖,但没有对付过如此高傲的无赖。她一面跟男小秘周旋,一面在急促算计,把段的老底全兜出来的利和弊各占多少。兜老底的有利之处是,段是见报出镜的人,对于公共舆论的顾忌会让他不顾一切地把债务还清,从而掩盖他更不堪一击的那一面:嗜赌如癖。兜老底的弊端,在于段反正被扯破了脸面,那就索性不要脸地继续把账赖下去、赖到底。妈阁的警察是那二十七点三平方公里的片警,管不到大陆这边来。你当众指斥我赖账,我顶下这罪名了;我顶得要值。众人听你揭露我赖账了,要澄清是不可能的,段某还了债也不可能洗去大家对段总的坏印象,那么好,索性不洗它,让你梅晓鸥花三千万买下他的名誉损失。你梅晓鸥的代价是三千万港币,我段某的代价是被弄脏的名声。
晓鸥算计结果是,不兜老底对自己更有利。此刻她把动作做到就行。这个动作是让段凯文看到兜老底的事梅晓鸥完全干得出来,眼下没干是给双方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
男小秘的手机振动了,他轻微抽搐一下,从廉价西装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刚到的信息。段发指令了。男小秘错愕三分之一秒钟,目光照了一下对面这个三十六七的女人:在此之前晓鸥长什么样,穿着是否时尚对他都无所谓。然后他微笑了。
〃不好意思,段总说他一直在等你喝下午茶呢!〃
晓鸥顿时柔弱下来。段隔着槐木大门确实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她和男小秘的对话,听到她尖利的笑声,略带讹诈意味的语言,撒泼的声调。槐木大门那一边,段凯文连她潜藏在身体里的大动作都看到了:她会振臂一呼,大家听着,宏凯实业公司的董事长段凯文是个大赌徒,大输家!他给男小秘发的信息肯定说:〃三点左右,我跟一位姓梅的女士共饮下午茶。现在我在等梅女士。〃
槐木大门打开了,段凯文手扶在门里面的铜环上(铜环似乎也是正宗的老旧),满脸诚恳的邀请。两分钟之前还死活要往里冲锋的梅晓鸥又一次被段凯文的宏大气概压迫得那么小。小气,小器,小人之心。
〃请进。〃
晓鸥听话地向槐木大门里迈步。办公室占据整个公司的一个角,占据着最好朝向,但凡有一点阳光都会先尽着这半环形的落地窗采入。
〃请坐。〃
晓鸥听话地坐在段总手指指点的那个沙发上。沙发面料看上去是粗糙的皮革,但触上去异常柔软,甚至不像皮子那样冰凉光滑,它有种绒乎乎的质感。讲究的东西现在越发低调,越发包藏着只有享用者才感觉到的奢华。
〃今天给你汇了这个数。〃段伸出三个手指,〃剩下的明天、后天、大后天陆续汇出。银行紧缩银根,快到年底了嘛。〃
晓鸥点着头。她的听觉吃进每一个字。每个被吃进的字迅速被大脑消化。消化得好,才能懂得词下之意,是否有不老实、不诚恳的浮头油腻。她的思维把段的每个字都消化得很好。但她既看不出段的老实诚恳,也看不出他的不老实不诚恳。在妈阁和在大陆是两个段凯文,大陆这个段凯文是中国人中的中国人,内敛到完全没有情绪信号。他翻牌时的扑克脸也比现在的脸通俗易懂。九亿农民的智慧和坚忍凝练出一滴晶体,它叫段凯文。什么样的贫瘠饥荒都应对得了,这区区三千多万港币的债务能压碎这一滴结晶?中国的世代农民需要怎样的智慧从几千年的一无所有中活过来,这九亿农民的一滴精华能从你梅晓鸥手里活不过去?
段凯文现在在梅晓鸥面前的大,就大在这里。她的小,就小在看不出这大,低估了这大。
〃所以晓鸥,你大可不必担心。〃
他大到了为对方慷慨。她对这份慷慨领情地笑了。
〃不是我担心。是赌厅担心。厅主派我来北京,把所有客户欠厅里的债务都稍微清一清,也是年底之前的例行工作。〃晓鸥滴水不漏地回答,接过段总递给她的一杯茶。袋泡茉莉花茶。这顿下午茶够简约的。
段总自己喝的是矿泉水。伟人的淡泊。他坐在自己的半圆形办公桌后面,把皮转椅转到四分之三朝向晓鸥,四分之一朝向窗外尘雾中的北京。晓鸥只能左侧肩头抵在沙发靠背上,左边屁股斜坐而让右腿向左前方支出,担负平衡身体重心的职责。她觉得自己是在某个舞蹈中摆造型,为歌星陪衬的那类拙劣舞蹈。歌星当然是段凯文,你都不配看他一个正面。
晓鸥走到墙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突然发现段凯文面前的茶壶嘴对着的是什么。是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一匹瀑布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凯文乘驾着瀑布,又不能让大水冲了,这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作用。
几乎认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滥的法术让她梅晓鸥输;以四倍的代价输!晓鸥木鸡一般呆住。
〃可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哦。〃段的口气带些揭秘性,〃我听说赌厅在十天内必须从你们手里收回借给赌客的所有钱款。〃
〃我们?〃她知道他指的〃你们〃是谁。是叠码仔们。是梅晓鸥、老猫、阿乐们。但她装不明白,因为她需要多两个回合的问答给自己买下些时间,来拆他下面的招。
〃你们就是干你们这行的人,在赌厅和赌客之间当掮客的呗。〃
〃哦。那我们怎么了?〃她笑笑。她在准备被戳穿。段把赌厅、掮客、赌客的三方面关系早就摸得门儿清。赌厅怎么会派你这个女叠码仔来催债?赌客和赌厅结了局之后的十天之内,叠码仔可以声称自己是为赌厅讨债,但十天一到,赌客如果还不上赌厅的钱,叠码仔必须把赌客的欠款还上。用佣金还,还是用积蓄还,或者砸锅卖铁去还,随便。赌厅只认一条:十天大限之内,欠款归账,否则作为叠码仔的掮客在赌厅面前便失去了信用。段要戳穿的就是这点。别拿赌厅压人,现在的官司只在他段凯文和她梅晓鸥之间。人人都清楚这笔官司,但谁也不会像段这样不留情地戳穿。拿赌厅挡在中间,官司就变得间接了,双方都可以给自己和对方留点面子,也多一点回旋余地。段凯文偏不给自己和梅晓鸥留面子,也不需要回旋余地。这又是段的人格让晓鸥意外的一点。
〃我打听的没错吧?现在我欠的款,就是你梅晓鸥的钱。欠赌厅的,你早就替我还清了。〃
晓鸥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笑不对,不笑也不对。好像一切都是她的一场大阴谋,现在段凯文把它识破了,该难堪的是她梅晓鸥。
〃所以,我就请你梅晓鸥女士放心,下面几天的还款都会按时到账。〃他把转椅更朝窗子转了一点,给她二分之一的侧面。
晓鸥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董事长,某女人的丈夫,某女人的情夫。居然输那么惨还能羞辱她。她站起来。下午茶该结束了。从来没人让晓鸥感到这么低贱,感到她那职业的低贱。他似乎已经把她忘了,回到他对于大事的思考中。那是什么样的大事啊!因为这些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中国在飞速改变,世界也在飞速改变,哪里起了高楼群,哪里的海边成了陆地,哪里爆发了战争,哪里缓解了经济危机。这二十多年,段凯文使多少中国人改变了生存空间。
就在晓鸥道别的时候,段叫住她。
〃怎么走了?我马上就下班了,请你吃大董烤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