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高羊啊……
抓的就是高羊!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抓我?
你在今年5月28日中午,带头砸了县政府!口吃的警察流利地说。
他眼前一阵黑,一头栽到地上。警察把他架起来时,他翻着灰白的眼珠,胆怯地问:那就叫犯罪?
是的,那就是犯了罪。走吧!
可不光我一个人,有好多好多人都冲进去了……
一个也跑不了!
他垂下了头,心想着一头撞在房墙上死了利索,但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挟持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恍惚听到瞎子张扣那激动人心的、凄凉的歌唱声:
说话间到了民国十年,
天堂县出了热血儿男,
凭空里打起红旗一杆,
领着咱穷爷们抗粮抗捐。
县太爷领兵丁围了高疃,
抓住了高大义要把头斩,
高大义挺胸膛双眼如电,
共产党像韭菜割杀不完。
他的肚子里一阵热,双腿上有了些力气,嘴唇哆嗦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妄想喊句口号,一侧脸,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鲜红的国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头,平端着双手,跟着警察往前走。
一阵笃笃的声响在身后响起,他扭回脖子,看见女儿杏花握着一根烫着焦黄花纹的小竹竿,探着路,探到门口的石头阶上,声响格外清脆,好像戳着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着,热泪忽忽地流出来。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说句什么,喉咙却被一团滚烫的东西哽住了。
杏花光着背,穿一条鲜红的小裤头,脚上穿一双红色的塑料鞋,鞋带断了几次,用醒目的黑线连缀着。她的肚皮上、脖颈上布满斑斑点点的灰尘,剪了一个男孩式样的小平头,两只白色的耳朵警觉地竖着。他用力吞咽着那团哽住喉咙的东西,却总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抬起腿——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女儿竟有一条这样长的腿——迈出门槛,站在适才他跪过的石头台阶上,轻轻地扶着花竹竿——竹竿高过她的头顶一尺——他惊讶地发现,女儿偷偷地长得有半根门框那么高了——他用力吞咽着那团稠黏的东西,看着女儿抹着锅门灰的脸庞上那两只漆黑的眼睛。这双眼里几乎没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气。她把头微微倾斜着,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成熟老练的表情,她先是轻声地、探询性地叫了一声爹,然后便哭咧咧地、放开喉咙高叫了一声:爹!
他用力吞咽着堵塞住咽喉的异物,同时咽下流到嘴里的眼泪。警察畏畏缩缩地搡搡他,小声地说:快——快走吧——没准几天就会放回你来。
他盯着结巴警察那张有几分讨好的脸,胃部同喉头一阵痉挛,上下牙自动分开,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浅蓝的涎腺,嗓子通畅,他抓紧时机叫了一声:杏花——!告诉你娘……一语未了,又有一团异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着腰走到石头台阶前,对女孩说:回家告诉你娘,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儿一腚坐在门槛上,因坐得太猛,身体后仰,但她立即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竹竿,从门槛上一跃而起。他只能看到女儿大张着嘴好像吼叫什么,耳朵里滚动着一阵阵雷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女儿像只被皮鞭抽打着被铁链牵扯着的小猴子,无声地、狂暴地跳跃着。她用花竹竿敲打着石头台阶,敲打着朽腐的门框,敲打着干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现了一层苍白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