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国嬉皮笑脸说:“钟书记,哪能拖到下个世纪?我执行您的指示决不敢打折扣——现在正式向您汇报一下:书已经出来了,出版社都派人把50本样书送到我办公室了,可这几天忙着处理国际工业园的事,就没来得及给你送去。”
钟明仁眼睛一亮,指示说:“那就马上送来,你没空,可以让别人送,这本书我在省委扩大会议上要用!让出版社多准备一些书,到会的同志一人发一本。”
贺家国应道:“没问题,我这两天就让人去办,不会误了你大老板开会发书。”
钟明仁又和李东方说了起来:“东方啊,我记得《西川古王国史稿》里有这么一段记载:最后一代西川王因为听不到真话,导致了古王国的覆灭,最后一代西川王好像叫什么,叫什么‘耶阿’……”实在想不起来了,转而问贺家国:“你狗娃说说,最后一个西川国王叫什么名字啊?”
贺家国哪知道这该死的国王叫什么名字?这部书稿交给沈小阳后,沈小阳又耍了滑头,打着钟明仁和他的旗号请西川大学两个历史系教授主编的,两个教授编完后让他看他也没看。
于是,便支吾道:“钟书记,古时候的那些人名地名谁记得住啊!”
钟明仁有些不解:“哎,你怎么会记不住?书稿是你编的嘛!刚编完就忘了?给我想想!”
贺家国见瞒不住了,这才讨饶道:“钟书记,您饶了我吧,我向您坦白,书不是我编……”
钟明仁哭笑不得,嗔骂道:“我真没想到,连你这狗娃都骗我,一次次骗!”
贺家国苦着脸解释说:“钟叔叔,您真冤枉我了!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我是才疏学浅,怕编得不好,对不起您大老板的亲切关怀,所以,才请了西川大学两个老教授来编……”
李东方笑了,对钟明仁道:“大老板,您不想想,峡江这阵子事这么多,我们家国同志报国为民的热情又这么高,哪有心思给你编书啊,他不应付您才怪呢,你早该识破他的阴谋和谎言了!”
钟明仁瞪了贺家国一眼:“看来,对你这狗娃我也得提高警惕了!”
这时,管委会大楼出现在面前。15年过去了,管委会大楼还像刚落成不久的新建筑。连外墙上的红瓷砖都没掉下一块,霞光将大楼的一面墙映照得像一面旗。楼前广场的国旗下停着一部电台车,电台车四周聚满了人,何玫瑰的身影没看到,她的歌唱声却传了过来——
……
峡江美,峡江美,
天上彩虹峡江水。
浪花追逐着古老的传说,
甜水滋润我们祖祖辈辈,
……
钟明仁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出神地倾听着,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泪光……
66
西川省委扩大会议经过一个多月的充分酝酿和准备之后,于2000年9月3日在峡江市柳荫路44号省委招待所正式召开。西川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主要领导同志、全体省委委员、省委候补委员,以及各地市、各部门党政一把手,全按省委要求出席了这次重要会议。
省委书记钟明仁在头一天的动员讲话中开宗明义说:“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省意识,丧失了自省意识,也就丧失了自身的活力和动力。我们今天召开的这个会,就是一个自省的会,总结的会,谈经验教训的会。不为尊者讳,不为贤者讳,更不为哪个长官讳,包括在下钟明仁,一定要实事求是,有什么问题谈什么问题,有什么教训谈什么教训,对事不对人。成绩当然也可以谈,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请同志们少谈,成绩我们过去谈得比较多了,况且,成绩不谈也跑不了,问题和教训不谈透却不得了。今天是2000年9月了,距新世纪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光阴迫人啊!我们不能背着20世纪的旧包袱走进21世纪,要争取把旧包袱扔在20世纪的门槛后面,轻装上阵,去迎接新世纪的太阳。退一步说,就算有些问题陷于主观客观条件一时还解决不了,旧包袱还要继续背着,我们也要好好清清账嘛,看看这旧包袱里都是什么宝贝啊?究竟哪一才能把它卸下来啊?”
钟明仁说得诚挚而动情,却也不失一个成熟政治家的威严和风度:“总书记提出了‘三个代表’,希望同志们以着‘三个代表’作为衡量我们以往一切工作的标尺,自省一下:我们是不是代表了先进生产力?是不是代表了先进的思想文化?是不是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问题不少啊,同志们!今天我顺便说一下,以后还要在会上专门谈——首先我这个省委书记就做得很不够啊,在过去的工作中犯了不少错误啊!而且,我的错误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在座的许多同志,影响了我省的工作,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啊,有没有这个现象?我省大大小小的楚王有多少?饿死和没饿死的细腰宫女有多少?要认真清理一下思想。也把这这个账认在前头:我钟明仁就是一个楚王嘛,我这个楚王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听不到真话了,无法不犯错误嘛!同志们的材料袋里有一本书,是我建议发的,叫《西川古王国史》,你们可能还没来得及看。我建议同志们在会议期间抽空看看,可以先看末期王国那部分。西川古王国末期,国王耶阿容穷尽国力扩建王宫,各地民众揭竿而起,部属纷纷自立为王,曾被西川铁骑打败的中原大军席卷而来,局势危如累卵,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向国王告知实情,结果,当中原大军兵临城下时,王国的覆灭的命运已无法挽回了。”
说到最后,钟明仁郑重提出了一个要求:“同志们,在这里,我还有个要求:从现在开始,不论是在会上还是会下,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人场合,请大家不要再叫我大老板了。我算什么大老板啊?我们的老板是人民嘛,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不论官当得多大,地位多高,都是替老百姓打工的,不能本末倒置。这实际上是个重大原则问题,我过去却忽略了,被大家一叫叫了许多年!”
在当天下午的会议上,李东方按钟明仁要求,做了整整一下午的长篇发言。
嗣后回忆起来,李东方还认为这是一件近乎奇迹的事情,半年前做梦也不敢想——他在峡江市委常委扩大会上的那次讲话那么谨慎小心,仍被省市许多领导同志含意不明地称之为“秘密报告”,还和赫鲁晓夫挂上了钩。这次到会上报到后,李东方就很犹豫,怕钟明仁临时改变主意,又一次慎重征求钟明仁的意见:是不是不讲了?起码不在这么大的范围里讲?钟明仁态度十分坚决,坚持要他讲。于是,李东方就有了讫今为止政治生涯里惟一一次在党的高层领导会议上畅所欲言的机会。
九月三日下午,当李东方面对主席台上那面鲜红的党旗,一步不走上主席台时,一种久违的神圣感和庄严感油然而生,除了当年面对党旗入党宣誓,这种感觉已好多年没有过了。
李东方按钟明仁要求做到了实事求是,畅所欲言。该谈的问题全谈到了,一把手政治和党内民主问题,正确的政绩观问题,反腐倡廉问题,等等,等等。决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谈,是结合峡江市历史上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系列具体事件谈的。没为尊者和贤者讳。更没为哪个长官讳,既有批评也有自我批评。
谈到政绩问题时,李东方说:“作为一个地方一个部门的领导者,谁不想要政绩啊?谁不希望创造政绩啊?古时候的封建官吏们尚且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何况我们这些改革开放时代的党的负责干部?可是,就任峡江市委书记后,面对峡江这种被动局面,我才想明白了:我们的任何政绩都必须建立在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这一基点上,离开了这基点,事情就会起变化,有些政绩就不那么可靠了,就值得怀疑了,说不定就是对老百姓的祸害-在这里,我还要再次声明:峡江出现的所有问题,不论是国际工业园、峡江新区的问题,还是这一时期充分暴露出来的干部队伍腐败问题,我作为一个长期工作在峡江的老同志都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我就不能不小心,不敢不小心,连拍板上一个时代大道都瞻前顾后,一拖再拖。所以,一段时间来,省里市里对我的议论和讥讽也不少,说我软弱无能啊没气魄啊。”
李东方动了感情:“软弱无能我怒承认。如果软弱,今天我就不会站在庄严的党旗下做这个发言。如果无能,峡江的那些矛盾我就会视而不见,也就不会在这半年之中引起这么大的一场风波。不过,没气魄这个账我还是要认的。我是没有气魄,钟明仁书记和不少同志都清楚我的情况:我是沙洋县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差点饿死在家乡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从15岁开始,年年裹着件空壳破黑袄上河工,钟明仁书记当时还是我们县委书记,给我发过奖。我李东方何德何能啊,从一个农民的儿子成了中国一个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靠组织的培养和人民的支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是真心话。所以,有时我就不太明白,我们有些同志气魄怎么这么大?几亿、几十亿,甚至几百亿的项目,他头脑一热就敢定,给他个省长、总理他都敢当!他是不是真有把握带着我们的人民走向小康?我就没这把握,对这样有气魄的同志,我唯有敬而远之。党和人民把一个峡江市交给我,我已经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了,从心里感到害怕,就怕哪一个决策失误对不起老百姓,让老百姓骂我们的党,骂我们的政府,骂我们的改革!”
明明知道赵启功就在主席台上坐着,李东方仍不回避,这对李东方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当政绩强调到极端,必然要走到反面,甚至走到背叛的道路上,背叛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峡江干部腐败问题开始一步不暴露时,有个别职位不低的领导同志就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多抓腐败分子不是我们峡江班子的政绩。这还用说吗?这当然不是政绩,是败绩,是令人痛心的错误和失误!纠正错误和失误的惟一办法就是举起铁拳反腐惩恶,严格执行党纪国法,用行动取得人民和党的宽恕,而不是用怂恿包庇腐败分子等等办法来维护所谓的政绩!——这时候同志们应该看得比较清楚了:这些同志挂在嘴上讲的政绩已经和我们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南辕北辙,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这种政绩实际上只是他自己个人政治利益的一种变相说法而已,当他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至高无上的时候,就在心理上和思想上开始了对人民的背叛!”
李东方越说越激动,眼里浮动着晶亮的泪光:“而我们怎么能背叛养育我们的人民呢?西川是个经济欠发达的穷省,峡江市情况好些,可也并不富裕。从秀山到青湖,到峡江,我们很多父老兄弟还没有彻底解决温饱问题,所以钟明仁书记和省委才在中央的支持下竭尽全力搞移民。我省几个中心城市也各有十万乃至几十万的下岗工人。我们峡江国际工业园这一次就下了九千多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为了个人的政治利益保护那些在灯红酒绿之中一掷千金的腐败分子吗?!党性何在?良心何在?像那个田壮达,一把卷走三个亿,还是港币!箱那个陈仲成,目前已查实的赃款即达230多万!这都是民脂民膏啊!前天到沙洋县移民区视察工作,有些农民同志围上来问我:田壮达、陈仲成黑走的这些钱能买多少头牛?能够他们交多少年农业税?同志们,我羞愧难言,无法回答这些善良的农民兄弟啊!人民用他们的血汗养育着我们,让我们代表他们根本利益,我们代表了没有?民心不可违,民心不可欺啊,离退休以后,我们也将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李东方的发言,在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会议越开越热烈,畅所欲言的气氛真正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