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名老人还在床上躺着。
外头的萝卜灯没灭,人也没有咽气,九组各选了一个房间进去,木慈进入的房间是之前那位老太太,她似是预感到这是自己将死之日,在床板上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她望着众人的眼神流出浑浊的泪,浅浅的,盛在一层层的皱纹里,很快就干涸。
像是连流泪的力气也都没了。
这让木慈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觉得非常痛苦,送着还努力想要活下去的老人上山去死,无疑是一种反人性的事。
“地上的人,地下的鬼。”木慈喃喃着,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老太太冰凉的额头,眼圈微红,声音沙哑,“活着的鬼,将死的人,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对方只是迷茫地睁着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她有时候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可还在努力地呼吸着,试图活下去。
这让木慈感到非常难受。
陆晓意倒是接受良好,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站点,在这种时候,竟然显得格外冷静,甚至有点冷酷。
“这可不是你熟悉的社会,看建筑跟衣着,这里的时间线恐怕远比我们想得更早,荒年还能留个体面的死法,已算是比较好的下场了。”陆晓意说不上是安慰还是陈述事实,“起码我们是因为食物不足,饿着肚子,逼不得已才送这些老人走,有些地方甚至是以活子孙寿的理由硬生生遗弃老人。”
“子孙寿?”
陆晓意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老人活得太长,子孙怀疑老人是把自己甚至儿孙的寿命活走了,因此拒绝赡养老人,更甚者,还会借此为理由,主动加害老人。”
这让木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受过穷,挨过饿,忍过饥寒贫苦,也遇到过不少坑蒙拐骗的坏人,却没有一样比这种可怕的陋习更令他心寒。
“我不明白。”木慈低声道,“做这样的事,良心怎么过得去?”
“你做这样的事都忍不了。”陆晓意叹了口气,“怎么能理解那样的事呢,可有些人生在这世上,就像活着的鬼,走吧,咱们得出去了。”
“那些土楼里的人……”木慈咬着牙,“明明还有粮食,明明还有肉……”
陆晓意凝视着他:“那又怎么样呢?一般这些老人都该是由他们的子孙来背的,土楼让我们来背,说明这些老人完全断代了,现在全靠土楼养着,在这种寸草不生的荒年背景里,他们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不算太差了。”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易?”木慈低声道。
“你曾经的伙伴会比这些老人更年迈吗?”陆晓意的声音如同一块寒冷的冰,“他们在这里等死,也是一样,我们送他们上山,还是一样,只是看不看得见罢了,时代如此,生产力如此,不是蝼蚁一样的我们能有所改变的,你就当这是一场说历史的游戏,看过就过去了,不要投入太多感情。”
木慈说不出话来了,他不得不承认陆晓意的话很有道理。
先救弱者,那是灾难可控的情况,社会有足够的力量跟资源来支撑这种行为。救出所有人是主要目标,而重伤的人、衰弱的老人、幼小的孩子等等弱者不存在自救的可能,因此首先抢救他们是最合理的。
然而现在的情况已经糟到这种情况,四处寸草不生,只有土楼还勉强维持着社会的秩序,抛弃老人虽然违反人性,但的确是最优解的选择。
人们发展文明,不断进步,本来就是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再出现。
“可是……”木慈动了动嘴唇,忽然疑惑起来,“等等,是啊,躺在这里也是死,我们送他们上山也是死,为什么还要我们送他们上山?”
陆晓意摇摇头:“不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走吧。”
老人们都很纤瘦,几乎干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就连女孩子都能轻易把他们抱起来,陆晓意将她轻轻松松地放进箩筐当中。
老人家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身上又脏又臭,木慈小心放缓动作,免得颠簸到箩筐里的老人家,就在两人快要出门的时候,箩筐里的老太太忽然摸了摸他的头,气若游丝道:“好孩子,好孩子……我老了,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你们要多吃点,好好活下去,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她声音细细的,像是一根丝线悬在喉咙口晃悠。
说完这些话,她忽然趴在木慈的肩膀上咽了气,背着一具尸体的感觉本来应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可这会儿木慈只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哀痛从胸膛里蔓延开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就好像……就好像这位老人,是为了让他们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而主动选择死亡一样。
陆晓意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木慈的肩膀,柔声道:“我们送她最后一程吧。”
木慈并不是没有饿过肚子,不过托现代社会的福,他从来没有饿到过失去理智的状态,哪怕是最穷的时候,一包方便面也能吃上一天,更不要说饿到甚至要牺牲老人作为代价来换取整个种群活下去这样的残酷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