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两淮盐业繁荣兴旺时期,扬州有一条很有名的引市街,在新城之南,古运河畔,是徽、陕、晋等各路盐商聚集之地。“引市”二字中的“引”,指盐引,是盐商运盐销盐的官方凭证,无此即为倒卖私盐,受严刑峻法,甚至杀头;“市”者,交易也。可见此街是当时交易盐斤、炒卖盐引的重要场地。街的最东边有一片青砖高墙深院,这就是盐宗庙了。
盐宗庙建于同治十二年,是两淮盐商供奉盐祖的地方。传说中盐祖一共三位:
夙沙,胶鬲,管仲。扬州供的是胶鬲,彩塑金饰,威武肃穆,立在大殿里的神台上,每逢四时八节或盐业大典,扬州盐商都来拜谒祭祀。盐宗庙占地数十亩,三轴六进,大小房屋七十余间,每月由扬州八大商总轮值派人洒扫护侍,延接香火。盐祖的神堂大殿在中轴第三进,两棵银杏分列东西,枝柯接天,翠盖如云。大殿西首,一溜青墙敞屋,当中一间大堂开阔敞亮,堂中高梁上悬一匾额,题三个斗大金字:“务本堂”。
这是扬州盐商协调盐务,议决方案,商谈各类大事的场所。此刻,受盐政李贵重托,八大商总中的首要人物杭浚睿,召集众商,正在商讨接驾资金筹措之事。扬州大小盐商共一百多位,除行盐在外不能赶回者,到会有七十多人。身为会议主持的杭浚睿,在作完捐献总动员后,先作表率,声明捐银五十万两,令书记员方阔达立刻记下。杭商总环视全场,等待响应。不一会儿有三三两两盐商站起,捐二十万,捐十万,捐八万,捐三万,多少不等。明眼人立刻看出,这些响应者都是杭浚睿总号下的散户,外人只有一两个。杭浚睿对此很不满意。盐政李大人一再叮嘱,此事非同小可,只能办好,不能办砸,它不仅关系到李大人的脸面,而且影响到他未来的升迁。为了不负李大人厚望,会前杭浚睿很难得地屈尊纡贵,亲自上了几位商总的家门,与他们打招呼,通气息,希望他们给以协助。可没想到杭浚睿面对这种尴尬状态,不得不点将了:
“季商总,你老爷子带个头,表表态嘛。”
季商总鼻子上架一副圆溜溜眼镜,哼哈道:“圣上驾临扬州,这是扬州的荣耀,扬州的大幸,我们扬州盐商全赖这太平盛世浩荡皇恩才有今日。我季某知恩必报,银子肯定是要出的。十五万,给我记下吧,记下吧。”
杭浚睿令方阔达记下,转脸又点:“黄商总,你也说说嘛。”
黄商总细白细白的胖脸上笑容可掬:“是该说说,只是、只是你杭商总一出手五十万,像一座山耸在前面,我黄某势小财弱,远远不敢高攀,要是只拿出个十万八万,又觉得寒碜,所以不敢先说”
杭浚睿打断他:“你别跟我哭穷,谁不晓得你银库里堆的元宝像山似的。爽快些,捐多少?”
黄商总搔首吭哧:“我黄某不跟你比,你是骆驼,我顶多是只小山羊。凑个整,十万,好了吧?好了好了,给我写下吧,写下吧。”
杭浚睿很不高兴,这哪是自愿认捐,简直是挤蚕豆米儿,气得手里的盖碗茶往下一顿:“看看看,这像什么样子?这不成了我杭某在挤对人吗?十万八万?再这么下去,一个个都成了老山羊,屙出的屎只剩一小粒一小粒啦!今儿幸亏巡前御史大人没过来,要是来了,我这张脸往哪搁呀?平日说起来,大家全靠的圣朝,全仰仗的皇恩,振振有词的,比什么都好听,可临到出力,全成了缩头乌龟!都怪我把大家估高了,搞什么自愿认捐。既然一个个上不了台盘,那还是退而求其次,采用过去的老办法:按引摊派!回去我让运司衙门的卷库房将各家的盐引额统计上来,我给你们一一算出,该出多少出多少,全没这些废话!”
杭浚睿话没说完,下面开始交头接耳,嘀咕开了。杭浚睿见汪商总嘴动个不停,就叫他:“汪世兄,有什么高见说给大家听听,别在下面乱议论呀。”
汪商总说:“高见不敢当。只是觉得,援用旧例按引摊派,省事是省事,但未必公允。就敝人而言,所占引额虽说不少,但不怕见笑,由于在下才能平平,经营不力,这两年所获利润远不及大家,若按引摊派,敝人实在勉为其难。”
汪商总的话引起下面不少人附议:
“此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怎么可以简简单单一刀切呢?”
“老法子是省事,但确实有它不公允的地方。”
杭浚睿听到耳里,两手一摊,仰头道:“自愿捐献行不通,按引摊派又不可取,我倒要请教,还有别的什么高招?总不至于把事情推回到盐政衙门和盐运使衙门去吧?”
大堂里一时僵住了。
就在这时,康世泰讲话了。
杭浚睿早注意他了。杭浚睿一走进务本堂,第一件事就是用两眼的余光对全场作了一番搜索,准确地找到康世泰所坐的位置。杭浚睿不得不注意他。换句话说,杭浚睿可以对整个到会的几十位盐商视而不见,但不可以不注意康世泰。杭浚睿与康世泰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林中共存的二虎,两相对峙的山峰,是八大总商中的核心人物,共同担纲着扬州的盐业,都有着呼风唤雨、掀天揭地的能耐。在诸多事务上,既有求同存异通力合作的一面,又有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的时候,如两棵参天之树,绿荫虽然相互静对,但地下的根系却充满了纠缠,争斗。今天是他杭浚睿轮值主持会议,反之掉换一下,他康世泰一进会场,也会暗暗留心杭浚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整个大堂静下了,大家在等康世泰说话。
康世泰说:“各位兄弟,容在下说上几句。圣上爷临幸,这是大事,更是喜事,我们每个扬州盐商都应踊跃献力。至于经费如何筹措,杭商总主张各自本着衔恩报效之心,自愿捐献,在下以为,这确实是上上之策。迎圣上的事,要堂皇,要气派,就应如此操办才对,更何况,扬州盐商乃圣朝之商,国家每遇大事,无不慷慨解囊,踊跃捐献,视国事为己事。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乾隆二十年加固黄河,我们捐了多少?
七百五十万。乾隆二十五年贺皇太后七十寿辰,又捐了多少?一千二百万。还有,乾隆三十五年云南的战事,乾隆四十年安徽的蝗灾,乾隆四十三年征苗,乾隆四十七年代灶丁交纳历年积欠这一次次捐献的银两累计起来不下六千万,由此可见扬州盐商的忠心与大义。但这一回,为什么我们当中有些人显得为难呢?细想想,一点不奇怪。去年六月山东大旱,我们也是在这里,一下捐助了八百一十万。紧接着今年一月衮扎布征伊犁,助军饷又是九百万。这两次鼻子紧靠着眼睛,大气还没喘匀呢,这又赶上乾隆爷南巡,大家自然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但捉襟见肘是一回事,迎圣上还来不得半点含糊,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都指望着我们,事情不光要办,而且务必办好,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半点儿不失天朝威仪!怎么办?刚才杭商总又提出第二套方案,按引摊派,这委实不失为一条途径,过去我们确实用过,但以在下之见,此法实属迫不得已,不用为宜。何以?因为此法有点强摊硬派,与圣上临幸的喜事不相吻合,外人议起,势必觉得扬州盐商滑稽可笑。为此,在下不猜冒昧,抛砖引玉,现将一个不尽成熟的想法说给大家,请大家指点批评。”
康世泰环顾了一下全场,见大家听得仔细,有人甚至冲他点头赞许,便端起茶盅呷了口,继续讲下去:“我的办法仍然是自愿捐献,区别只是,比原先加上两字,叫‘有奖自愿捐献’。奖什么?奖盐引。”
大堂里立刻有人惊叫:
“奖盐引?了得!”
“哪来的盐引?怎么奖?”
“新鲜,说来听听!”
“别卖关子了,往下说呀!”
康世泰感觉到杭浚睿在用尖厉的目光看他。这是他所预料到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略微停顿了一下,康世泰继续说道:“如今太平盛世,人口激增,这导致了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一些省份食盐紧张,人均盐量跟以往比明显下降,盐斤成了奇货可居。针对这种情况,我们在座的几位商总曾作过商议,最终向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作出增加引额的请求。盐务衙门经过调查,认为请求合理及时,并上呈户部山东清吏司,只是至今未有结果。但以在下愚见,提议的落实势在必行,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在此我想,我们为何不将迎圣上一事与盐引额的增加结合起来,来个相互推动,彼此促进呢?盐引是我们的命脉,没有谁不想多多拥有。试想,如果明天山东清吏司将增加的引额核准下来,我们将如何分配?这很复杂,搞不好会引起矛盾,好事又导致了坏事的一面。上面我所说的两者结合,可以使矛盾避免。盐引控制在盐政衙门手里,盐政衙门只要号令一声:凡捐银者,一律按其数额奖励引额!你们说说,谁不响应?你就是把压箱底的银票捐出来也不会顾惜。何以?新的引票到了手,明天就可以赚银子。”
黄商总击掌而呼:“好主意!真的好主意呀!这么一搞,认捐的同时,又有了新的财源。”
汪商总说:“就是嘛。这样搞,别说乾隆爷来一次,就是两次、三次,也没问题。”
坐在后面的一位散商率先表态:“我捐三十万,引额下来,该给我多些。”
杭浚睿两眼发直,暗想,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呀,它不仅解除了眼下的燃眉之急,而且可消弭日后新增引额分配上的各种矛盾。真没想到,这个康商总不声不响坐在那里,原来一直在动脑筋,这风头让他出足了。不,要杀杀他,千万别让他太得意。于是发话:“诸位请安静,刚才康商总所言,确实令人耳目一新,问题是,要求增加盐引额的请求,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虽已上呈户部山东清吏司,但至今没有批复下来,而现在我们奢谈奖励盐引,岂不有点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