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赴京贺寿的康世泰回来了。
是三月初出发的,至如今整整过去一个半月。康世泰清楚地记得,一个多月前,当他所乘的大彩船即将起航时,来给他送行的盐商及官员们的轿子把东关码头挤满了。同行们来给他送行在情理之中,可盐务衙门的运副、扬州知府的同知、甘泉江都二县的县丞们也来,这就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康世泰不得不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向他们道谢,请他们回去千万千万代向盐政阿里得克大人、盐运使卢雅雨大人、扬州知府刘大人,转致他的谢意。但开船之后躺在软榻上品茶暗想,他们这般大动干戈也有道理。试想,他康世泰御赐内务府奉辰苑卿,位居五品,是扬州盐商中唯一一枝孔雀翎,此番进京,不仅代表自己,更是代表一个地方为圣上祝寿,劳他们大驾送到码头不为过分。再有一条不便言明的是,他康世泰备受圣眷,此番进京带去了圣上本就喜欢、如今又经千锤百炼的康家戏班,龙心一定大悦。龙心一大悦,肯定要跟他叙叙话儿,谈谈事情。试想,康世泰的嘴长在康世泰身上,他在圣上面前说你好说你歹全是他的自由,因此,他们这般殷勤备至前来送行,暗中包含着打招呼的意思:康商总呀,请多栽花少栽刺,为我们美言几句呀!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康世泰回来了。
船才行至高宝湖,一只小艇提前飞驶扬州,将消息传到府上。
蓝姨这些日一直惦念着老爷,得知老爷归来,立刻带人出郭迎接。
很快,古运河东关码头出现几顶康府的轿子,不必说,停在最前面的蓝呢大轿是康世泰的专轿,其余几顶,则是为随从人员准备的。身为随从,本无资格坐轿,但蓝姨考虑,此次随老爷赴京,个个劳苦功高,理应风风光光坐一回!
蓝姨发现,码头被人围满了。除了随她而来的康府仆从,人群里竟有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程墨斋、方阔达以及亲家翁亢祺庸。东关码头本是扬州城的一个热闹处,但热闹得像今儿这样,好像自去年盐政阿里得克到任以来,还属首次。
远远的大彩船过来了。蓝姨看到了老爷。老爷站在甲板上,脸正朝着码头,对迎接的人挥手。老爷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好。
大彩船靠码头停下,康世泰从甲板上下来,头戴红顶子官帽,脑后掣双眼花翎,身上是白鹇补服。一个月前康世泰就是经她手收拾成这副样子离家的,此刻远远看过去,蓝姨只觉得有点让她不敢认。
走下踏板,康世泰被一拨拨人围住,寒暄问候,说恭维话。蓝姨不断听到张盐商李盐商又黄盐商争先恐后要给老爷接风洗尘,老爷一次次回道:“谢谢大家,心意领了,家里酒席早已备好,人在等着,再则,一路颠簸身子劳累,改日再聚吧。”
于是上了轿子。
蓝姨陪老爷坐进轿子后发现,戏班里的人一个没有看到,去时装了整整一船的戏箱也不见了,就问老爷。康世泰回答:“留在京里啦。”
“皇上喜欢?”
“喜欢得很呢。”
起轿。轿前是一支盐运司衙门派来的仪仗队。净鞭三下,锣号鸣响,“回避”、“肃静”牌在前引导,旄节旗杆紧随其后,轿子大大小小几十乘,康世泰居前,官府轿子紧随,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等压阵,轿子成了一条长龙,龙头上了东关大街,龙尾在码头边还未启动,引得无数的人看热闹。
当晚,康府张灯结彩为老爷洗尘。餐毕,康世康被攒拥着走进厚德堂,被一大家子围坐着喝茶闲话。虽有些累,但康世泰心情极好,给大家讲说着此番进京的特殊经历:戏班如何登台献艺,得到皇上夸赞,各房所绣的“寿”字圣上如何喜欢,一高兴,给他写了十个金“福”字,要他带回来分发大家听了欢天喜地。守信见状,连忙上前说喜话:“父亲大人如此得到皇上青睐,来日越发大富大贵,洪福齐天了!”
康世泰红光满面,招招手,要把皇上的赏赐拿给大家看。
两只大红箱子很快抬进。箱盖打开,蓝姨指挥着将赏物一件件拿出。计有,金锞十只,银爵两双,玉枕一对,玉如意两副,藏香四盒,佛珠四串,宫缎十匹,大红“福”字十个,鼻烟壶、手杖、徽墨、荷包、宫花若干。康世泰吩咐,将宫缎、徽墨、荷包、宫花、“福”字分给各房,以沾天恩,余物尽皆收存。
又坐了坐,康世泰让大家各自回房,独留下守诚、守信、守慧相陪。守信因他训练的戏班受到圣上喜爱,十分得意,不住向父亲问这问那。康世泰不厌其烦,一一回答,并把他大大夸赞了一番。
接下来,康世泰讲了一些刚才饭桌上不宜讲的话:此番进京,得到纪晓岚大人的帮助,与吏部下属的捐纳房建立了关系。康世泰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为你们各捐一份功名。这捐纳房专管此事,如今已跟他们挂上钩,日后只要做些努力,应该大有希望。”
接下来,康世泰查问了一些盐务上的情况。守诚、守信很快汇报完,轮到守慧,却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康世泰没有责怪,只是叮嘱,以后务必要多多用心。
守诚考虑到父亲旅途劳累,请父亲早些休息。守信、守慧立刻退下。康世泰突然想起什么,叫守信稍等。守信走到门口又回头。
“你坐,我有话跟你说。”康世泰点点身边椅子说。
守信坐下,望着父亲。
康世泰目光祥和地落在守信脸上:“最近你那边院里怎样?”
守信两眼翻翻:“怎么样?我不知道父亲大人指的什么。”
康世泰微微一笑:“没什么,你那边人杂一点,我出去这么长时间,免不了有些担心。没事就好。你给我把外面那个女人接回来吧。”
守信脑袋“嗡”的一下,浑身不由发木。
康世泰宽缓道:“你不必紧张,这事我早晓得了,为了跟杭浚睿竞争,你到栖灵塔上撒金箔,全扬州城轰动了,我能不知道?只不过为父的提醒你,要适可而止,这道理我曾经跟你说过,怎么忘了?整日沉湎于歌舞声色,不好。”
守信低着脑袋,一迭声道:“父亲所言极是,孩儿记住了。只是,她喜欢清静,不大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