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一天,一条船在东关码头停下,水波在岸石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很快平静下来。
是一条很普通的客船,不大,也不起眼,但它的架势与作派很引人注目。因为客船应该有杂七杂八乱糟糟的乘客,可它静静的,空空荡荡,不见乘客上岸的身影。
不要说,这是一艘包船。过了不长时间,乘客下来了,一共两位,一前一后走着,一个挑夫挑着箱子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是个高鼻蓝眼洋人,让岸上人一下怔住了。
后面跟着的那位,与洋人一样高大,皮肤也白,但是本土人。细细端详,记性好的终于想起,于是嚷:
“是康商总康世泰的胞弟!”
“对对对,两年前到扬州来过,待了不长时间又走了!”
“这回怎带个洋人来了?”
这是乾隆四十二年。这时的扬州,尽管豪贾如云,歌吹沸天,富比天国,但洋人却是极少见的,因此俩人走在街上,成了一道稀罕风景,引得街两边无数长袍马褂的人扭头转脸,驻足观望。
骨肉相聚,分别了又好长时间,康世泰自然高兴异常。可回来就回来吧,你带个洋人干什么?康世泰曾在盐运使衙门的邸报上,不止一次看到过朝臣们指责攻讦英、荷夷邦的文章,可见当今朝廷对洋人并不欢迎。但来者是客,一向以诗书礼仪为重的康世泰,仍有礼有节地把客人请到厚德堂,好茶好果招待。
康世明向哥哥介绍,来客斯坦因,英国人,是他这些年做茶叶生意认识的朋友。
接着打开挑夫挑进来的两只箱子中的一只,说:“这里面的航海仪与望远镜,是斯坦因先生带给你的礼物。”
康世泰含笑道:“干吗这么客气,来坐坐,不必带东西嘛。况且,我又不是年轻人,要这些蹊跷八怪的东西干什么。”
康世明解释:“这航海仪与望远镜不是玩的,盐船现在是在运河长江上走,将来发展到海上,它们会起大作用。”
康世泰头微微仰着,微举的目光对着高挂在堂上的乾隆御赐的金“福”字,心里发笑,它英夷是属弹丸小邦,远在万里之外,何德之有?何能之有?我盛世天朝,哪用得着这些小玩意儿?
康世泰见另一只箱里装的尽是歙县特产,转脸问弟弟:“你回过老家了?”
“绕道回去了一下。我把东山和南山全圈下了,雇了一批茶农专门种茶。他们很乐意。以前茶叶丰收了他们总愁销售,积极性不大,这如今不愁了。”
“你嫂嫂还好吗?”
“嫂嫂挺好,每天吃斋念佛,抄录经卷。乡人见了我都夸,说她是大善人,菩萨转世。问了才知,原来她帮了好多穷人,替他们请医看病,救灾放粮,费了不少银子。她要你注意身体,该丢手的事丢丢手,别全摞在身上,到这年纪,吃不消的。特别有一句话要我一定带给你,就是守诚、守信和守慧,切不可由着他们大手大脚,要多说说他们,加以管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日子往长远过,还是平淡一些好,千万不能因小失大,惹出事情。她说她天天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都在为他们祈祷。”
康世泰一笑:“这话以前在扬州时她都对我说过,知道了。芝芝怎样?”
一提到芝芝,康世明脸上阳光灿烂,开心道:“芝芝怀上宝宝了,这段日子在家住着,挺热闹的。我那侄婿读书很勤,正为来年乡试做准备。我看他这一科可望高中!”
康世泰听了十分高兴,问:“芝芝身体还好吗?”
“挺好,整天缠着我跟斯坦因问问题。”
斯坦因突然插话:“治治(芝芝)小姐挺单寸(纯),挺可爱,她对生活充满兴趣。”
康世泰吓一跳,没想到这个洋人竟然会说中国话。隔半天才缓过神,问弟弟:“估计什么时候生养?”
康世明答:“大概中秋前后。”
康世泰轻轻一拍脑门:“对,对,来信说过,怎么忘了?好,好得很!”停了停,话锋一转,微笑道:“不知这位斯斯”
康世明提示:“是斯坦因先生。”
“噢,对不起,看我这记性。不知斯坦因先生到敝乡有何贵干?”
康世明为他说明:“斯坦因是做开采业的,主要开采铜矿铁矿。他父亲当年曾给雍政爷当过物理老师,做过工部侍郎,在紫禁城生活过多年。斯坦因先生因自小随父亲生活在中国,对中国特有感情和兴趣,刚巧他在整理父亲日记时,发现有对扬州西南仪征山区富有矿藏的记载,因此这次想去踏勘一下。”
“噢,噢,噢,”康世泰不住点头,“不过,踏勘矿脉,地方上怕是未必允许吧?”
康世明说:“不,这不会的,他手里持有理藩院的关防,是帮大清国开采。”
斯坦因望住康世泰微笑道:“我有吴尚书的关放(防),这是没有问题的。”
康世泰回道:“既有关防,这就让人放心了。”
康世明感觉到哥哥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话锋一转,又谈起老家歙县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