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全部揭开。”杨进开说。“就像清晨站在草原仰头看被一夜寒风彻底吹开的蔚蓝天空,所有的一切都是清澈的。”除了最远的天边那几朵灰色的云。已经满员的警用面包车上,再也坐不下杨进开。杨进开选择自己坐高铁,王墨说什么也要和杨进开一起走。王探犹豫了半天,安排马鑫带队开车,自己和王墨、杨进开一起去坐高铁。“正好要听你说个明白。刚才白局已经直接给我下了死命令,我他妈只能一个人硬扛下来了。你小子最好可以给我交代清楚!”三个人面对面坐在二等座厢最靠边的一排。这是每天凌晨1点出发的最早的一班高铁,整个车厢几乎是空的。偶尔有几个乘客,也在火车开动后不久就陷入了沉睡。“谜底全部揭开。”杨进开说,同时把手提电脑和笔记本都打开放在了座位的隔板上。整个事件被包裹在重重暗影之中,每个人物每条话语都这里那里相互牵连着,生长成为嘈杂忙碌的整体,一片热带雨林。真相和谎言就在这片雨林里隐匿潜伏,相互滋养,相互残杀,再把彼此的尸体血淋淋地穿在自己身上。从头至尾,即便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枝节角落,都埋伏着信息。这些信息一直都埋伏在杨进开的头脑里,但一直没有真正联系在一起来思考,直到今天。“这是你今天在医院看到的我读的那篇文章。”杨进开把电脑对向王墨说,屏幕上是南洋理工图书馆官方网页上的一篇文章,配着一幅会场全图,会场中间挂着一个发着红光的紫色太阳,和Nancy交给他的纸袋上印的标志一模一样。王墨和王探立刻认出,这个标志也出现在直总一直戴着的白色高尔夫球帽上。“其实这是一篇演讲记录,来自今天刚刚在吉隆坡召开的一场名为‘神性、理性和科学’的研讨会。Nancy今天也在这个研讨会里,事实上她一直是这个系列活动的主要协调人。这个系列研讨会的唯一赞助方是一家叫作‘圣光基金会’的组织,从它的官网上看,注册地在香港,董事会主席叫张光华,他同时也是这篇演讲的主讲人。”杨进开没有回应王墨和王探目瞪口呆的眼神,他翻到笔记本某一页,继续说:“直总,原名张光华,汉族,吉林省永吉县吉水村人,1958年12月2日出生,现在户籍还在吉林市。初中文化。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母亲是农民,都早早过世了。早年行动不明,据案卷里说家里穷,是个能折腾的孩子,北京、上海、海南,哪儿都去过,什么都干过。“后来,在1981年,张光华在吉林组织了一个‘圣光神女’邪教,也算伪气功吧,宣称所谓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圣光神女是整个宇宙唯一的神,自己是圣光神女在地球的指路人。圣光神女可以通过自己降临地球,可以发功,发射什么圣光,上能移山填海,下能包治百病……这是王探你上次告诉我的,直总案卷里的背景身份。”杨进开用笔记本指着王探,王探默默地点点头。“但是这上面没有提到的是,张光华为什么会突然创立了这个什么‘圣光神女’邪教,而这其实是整个事件之所以发展成为今天这个模样的关键。“我相信这段被案卷略去的最大可能是,张光华在1980至1981年里,在某个场合遇到了恰好在那个时间回国的齐南。那时齐南刚刚回到国内,一定抓住各个可能的机会推广宣传自己的自然智能研究。宇宙是有智能的,万物都是有智能的。张光华应该是被这个诱人的图像吸引了,并立刻把自己今后的一生投了进去。但很显然,他想的和齐南希望的是完全不同的路。“于是张光华在1981年创立了圣光神女教,原始教义完全是拙劣的扭曲的自然智能,再加上当时时髦的各种气功和洗脑宣传,终于成了一个影响深广的邪教。“而齐南和直总之间三十多年的纠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但他们之间的纠缠,绝不是只发生在思想理论的领域。我今天仔细翻看了齐南的户籍信息和曾卓发给我的调查报告,下午又去精神病疗养院拜访了一个叫冯璇的女人。这一切碎片终于拼成了唯一可能的推断。“1981年,齐南和一个叫冯璇的女人结了婚。冯璇也曾经是闵南理工的物理系老师,这也在闵南理工物理系的官方网页里得到了证实。但是两个人的婚姻显然没有维持很久,1983年他们就离婚了,没有子女。这些都清楚地写在齐南的户籍信息里。“没人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但我相信,冯璇是因为迷恋上了另一个更有魅力的男人,从而不顾一切地离开了齐南,投到了那个人的怀里,并在1986年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冯璇和那个人从来没有结婚,因此女儿只能随母亲的姓;而那个男人已经在1982年和一个叫林翠玲的女人生过一个女儿。林翠玲难产而死,但女儿活了下来,同样也继承了母亲的姓氏,而冯璇则一直作为那个人第一个女儿的养母。”杨进开看着对面目瞪口呆的两个人,轻轻地说——“对,那个男人就是直总。Nancy和冯灿都是直总的女儿。”火车缓缓减速。车厢广播里,活泼的女声提醒到站的旅客在廊坊北站下车。车门打开,两个身穿皱皱巴巴的西装大衣的人拎着随身包无声地走进来,坐到中间靠窗的位置上,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沉睡。火车又重新开动了。“册那,这太扯了吧……这么说,这几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王探用手指使劲地抓着自己的短发,盯着杨进开。王墨也显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肯定不是。”杨进开摇摇头,“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直总肯定知道所有的事;冯灿应该知道直总是自己的父亲,而且应该也一直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但始终没有见到过;而Nancy应该对此一无所知。”“那齐南呢?他知不知道冯灿就是自己前妻和直总的女儿?”“我无法确定,但我相信他应该知道。我今天看到了冯璇年轻时的照片,和现在的冯灿简直就是一个人。”杨进开说着,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照片。二十九岁的冯璇在三十年前灿烂地笑着,也是杨进开在那个热带早晨的树影里见过的一模一样的笑容。“对于冯璇,另外一个细节是,昨天冯璇的病情剧烈地发作了一次,很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Nancy包裹上的这个标记。我很怀疑这和冯璇精神失常有关,甚至可能与冯灿和Nancy的不同成长经历都有联系。但当然,我们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确定或者推翻这点。“Nancy的介入应该是无意的,她应该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她在某些事情上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应该完全身处整个谜团之外。在她的世界里,小时候的记忆中存在父亲和妹妹的印象,但很明显别人告诉她他们在她小时候就因为事故去世了,很显然,一直有人在保护着Nancy。她只是个沉迷于自己的头脑世界里的诗人。“冯灿则完全不同,这也是始终困扰我的地方。从一开始罗江的死,到直总对我和王墨的袭击,冯灿都在其中。她一直在聪明地隐藏着什么,毫无疑问一定带有某种目的性。很长时间里,我都怀疑她一直是和直总一伙的,因为这几乎可以解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但这一切都无法找到确切的证据。“这个怀疑在她从新加坡带着巨量数据硬盘不辞而别时达到了顶峰。我后来才知道,她在刚到新加坡的那天晚上,曾经在酒店房间里偷偷打出了一个电话。这个注册在吉隆坡的手机号码,同时也是冯灿退学后联系闵南理工去拿冯灿物品的电话。“后来瘦子伴随着冯灿在每一个步骤里先后出现,似乎证明她和直总、瘦子是一伙的,虽然今天令人失望地最后并没有在瘦子身上找到这个电话。现在瘦子死了,这一点也许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为什么了。“但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有个关键的疑问:冯灿已经在程序里隐藏了自动传送木马,而且最后还全部销毁了数据,那为什么瘦子还需要自己来超算所?目的何在?”“来找我报仇?”王墨想了想,扭着嘴说,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打着夹板的左臂。“别胡扯了,瘦子怎么可能知道你们在这里?”王探立刻否定。杨进开也摇摇头,“嗯,这个基本不可能。即便直总具有无所不在的眼线,知道我们今天来超算所埋伏,让瘦子来岂不是大概率送死?更何况,想要干掉我们,在上海有的是比这里更好的机会。“唯一的解释是,瘦子今天的确是按照计划来取结果的。一种可能,是直总和冯灿担心万一木马程序执行出了问题,让瘦子到现场来取作为B计划,毕竟他们不一定知道我们在场;另外的可能是,瘦子事先不知道冯灿在程序上做了手脚,他也被冯灿骗了。”杨进开无意中用了个“也”字,然后立刻很后悔,幸好对面的两个粗神经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可惜我们目前还无法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也许冯灿一直是在假装和直总合作,但实际上一直都有自己的计划。在获得了巨量数据得出的结果后,终于到了可以彻底甩掉直总的时候,于是在今天摊了牌。当然,这只是个毫无证据支持的推断。“我今天在冯璇那里还有其他发现,就是冯灿一直在以闵南理工联络人的身份偷偷来探望自己的母亲,有一次竟然还是和罗江一起来的。我猜,这才是直总一定要杀死罗江的真正原因。”“你说什么?什么原因?等等,谁说罗江是直总杀死的?明明没有证据……”王探不满地大声说,王墨赶紧拉了下他,提醒他小声点。杨进开苦笑着摇摇头,“的确没有直接的确实的证据,但我知道一定是。记得我们那天去闵南理工查到的那根链子锁吗?我从闵南理工回来的当天晚上,也去了我家楼顶的天台,在同样的地方也找到了一根被截断的链子锁,截痕的位置、形状和物理楼发现的那根一模一样。”王探和王墨脑筋一时还没有转过来,王墨盯着杨进开的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杨进开点点头,“对,那天如果没有王墨,我也早就从楼顶上跳了下去自杀了。”他又补充说:“和罗江一样。”一瞬间,三个人都觉得车厢变得无比寒冷。杨进开停了停又说:“虽然我很早就怀疑罗江不是自杀,但罗江的死因却一直困扰着我。是直总为了获得齐南的研究笔记?或是罗江真的是为了冯灿而自杀?直到今天,当我知道罗江曾经和冯灿一起见过冯璇的时候才意识到,罗江肯定是猜到了冯灿和Nancy竟然是互不知情的姐妹。因为我和冯灿在新加坡曾经见过Nancy和冯璇的一张合影,大概是十年前的。罗江和Nancy曾经交往过,我相信他也一定见过这张照片。那么,当他见到冯灿的母亲,竟然和新加坡的Nancy的母亲是同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会大吃一惊,一定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在多大程度上被这个谜团牵扯控制着,甚至怀疑所有人,包括冯灿。这甚至可能是罗江和冯灿分手的真正原因,虽然罗江不一定会和冯灿明说。罗江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他甚至可能会偷偷做些调查,但显然,他也在方旻旻身上栽了跟头,也许微微透漏了一些对冯灿的怀疑。这个秘密才是直总真正要杀掉罗江灭口的原因,因为这个秘密才是直总整个阴谋里最核心最黑暗的那部分。”王探实在忍不住了,着急得直搓手,“这都是什么啊?!这册那算什么秘密啊?!未婚先育?违规二胎?这册那连《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都够不上啊!”杨进开没有理会王探,“你们还记得,瘦子死的时候揪着我的领子说的话吗?”“记得,很古怪很邪乎的一句话,神降临。”王墨抢先说。王探也在旁边点点头。“其实我们都忘了,瘦子在前面还说了一个字:‘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杨进开你是神?这个就是最核心的秘密?!”王墨瞪大了眼。“废话,当然不是。”杨进开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那是因为瘦子临死没有说清楚,我相信他想说的不是‘你’,而是个‘女’字,连起来就是……”“女神降临?!”“女神降临。对,女神降临。”杨进开苦涩地说。“几天前我找了个律师查直总的过去,今天他当作笑话告诉了我一段直总之前的逸事。直总曾经让很多女人怀了孕,但诡异地打掉了所有的男孩,最后才留下唯一的女婴,就是Nancy。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才是这一切最大的秘密,而这个最大的秘密其实一直以来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圣光神女教的教义里。”杨进开翻开笔记本,毫无情感地念了起来:“圣光神女教……宣称所谓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圣光神女是整个宇宙唯一的神,自己是圣光神女在地球的指路人。圣光神女通过自己可以降临地球,可以发功,发射什么圣光,上能移山填海,下能包治百病……”杨进开合上了书。“还不明白吗?直总是疯了,但他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疯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神,他一直想成为的是神的‘指路人’,这也是为什么他叫自己‘指总’。圣光神女通过指路人降临地球,女儿通过父亲降临世界,所以直总几次打掉男胎,目的就是为了获得一个女儿。”杨进开与王墨和王探相互注视着,他们的目光都是僵硬的,已经没有任何的交流。杨进开一字一句地说:“在直总的计划里,自然智能原理就是宇宙终极的神圣圣光,而他的女儿,则必将成为统治整个宇宙的……圣光女神。”车厢陷入了漫长的沉寂,宛如飞驰的车厢外漆黑无光的冬夜。杨进开认得这个冬夜,这个冬夜就像两个星期前在上海崇明郊外的那个冰凉寒冷的夜晚。他和王墨驾驶着一辆注定毁灭的红色野马,同样飞驰在那个冬夜里。一列从对面驶来的火车尖叫着呼啸而过。王探打了个激灵,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又马上尽量降低了声音,但仍然止不住地大笑。“天啊,直总这家伙他妈的真的是太疯了,哈哈。你们要是真信这种胡扯的话,你们也都疯了。”王探指着杨进开和王墨大笑,“册那,统治宇宙啊哈哈,这孩子童年受过多大的创伤啊妈的哈哈哈。”王探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又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册那,没准儿这家伙被抓住了也过不了精神测试,还判不了,册那!”王墨也不确定地对杨进开说:“是啊进开,直总凭什么说统治宇宙啊?哪怕那个什么自然智能原理真的是个了不得的科学发现,最多也就得个诺贝尔奖吧?听说也就是一百万美元,这点钱在上海也就勉强买套房子,还进不了内环。”杨进开苦笑着摇摇头:“统治宇宙什么的我当然不信,不过那个自然智能原理据说真的是个……怎么说呢,不一样的科学。冯灿和我说过,可能是整个宇宙的终极理论,也许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而且,据说这个理论还有个什么见鬼的反馈机制,会……唉,我其实也不懂。”杨进开突然紧紧地闭上了嘴。他感觉到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也许是自己的确真的不懂,也许是他想起了那个不可思议的42个字节的结果,真的如同齐南和冯灿所描述的,是个异常简洁的什么东西。还有那些随之而来的有关守护宝藏的恶魔的故事。他决定把这部分留在自己心里。他们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王探才重新开口:“所以,他们确定一定会坐今晚的航班回国?”“对,我相信Nancy的话。直总一定也在航班上,但不确定冯灿是不是也会在。”“他们最好都在。我已经拼了老命,把机场分局那边的半队人都拉了出来,你知道调他们有多难,在机场抓人有多难。这次绝不能有任何失误。白局已经直接给我下了死命令,这次要是还抓不到直总,我他妈就得直接留下来当安检员了!”火车到了站。一辆机场分局派来的警车已经等在站口。三个人坐上车,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飞速向机场驶去。杨进开和王墨坐在后座。王墨紧紧地搂着他的左臂,并不知道杨进开在想些什么。杨进开默默地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路灯和远处依然亮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楼群。一架飞机正在从遥远的热带飞来,一切都难得地那么安详,没有人知道这个宇宙里的这个小小星球的阴暗面在发生着什么。不管自己是不是在某个疯子的疯狂的梦境里,或者是干脆自己疯了,宇宙和平也许真的处在前所未有的威胁里。那原本玩笑一般的星云诗人联盟呢?自己也该死地加入了。难道我们的爱和勇气真的能挽救这荒诞的一切?杨进开非常希望自己真的是这个夜晚唯一的观察者。非常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