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薇看了一眼地面,大概是在整理思路,随后说道:“刚坐上车,他就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当时,我为了表现得礼貌,关车门用力很轻,但肯定是关好了的。他的脸色却突然暗沉下来,额头上出现两条明显的皱纹,鼻孔瞬间扩大,喉结也往上翻动。虽然这一系列表现转瞬即逝,但逃不过我的眼睛。”
“瞬间的焦虑感。”我试着总结。
“是。”她肯定了我的说法,“瞬间的焦虑感,通常是在某种刺激下发生的,我一时没明白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紧接着,他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副驾驶门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又用正常的力度关上。做完这些,他回到车里,对我笑笑,解释说,副驾驶的车门以前出过问题,为了我的安全,他必须检查一下。说这些时,他面色红润而舒展,目光明亮有神,右手食指很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
“轻松?满足?”我拿不定主意。
“都有。”她解释说,“但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节奏,显然是自信、满足或者欣喜的表现。”
我猜测说:“他是不是有强迫性的心理障碍?”
“很有可能,但不能仅凭一个动作就下结论。”叶秋薇说,“为了进一步观察他,等他报完自己的名字,我也说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伸出手,想通过握手了解他的心理活动。然而,他却没有跟我握手的意思,而是再次出现了转瞬即逝的焦虑。紧接着,他问我,请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Z大的副教授。他顿时放松下来,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学历很高的人,刚才在陈曦家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目光。”
“干净?”我对这种形容很不理解,在我看来,叶秋薇的目光应该是内敛、锐利、神秘而充满力量,为什么会是干净呢?
叶秋薇继续讲述:“他一边说这些话,一边跟我握了手。握手时,他的拇指在我手背上滑动了两下,我觉得,那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抚摸。”
我一边记录,一边揣摩王伟当时的心理,但想不明白。握手前的瞬间焦虑、对叶秋薇职业的特意询问、“干净”的形容,以及握手时下意识的抚摸,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说明了怎样的心理呢?
“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我问。
“第一时间很难做出清晰准确的判断。”她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存在隐藏很深的心理障碍。我对他笑笑,把手抽出来,他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很少接触到像你这样优秀的女性,所以有点失态了。我当时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在潜意识中将女人分了类:优秀的、不优秀的,可能还有别的。握手前,他不确定我属于哪一类,所以表现出焦虑,并急切地问了我的职业。大学教授的身份,让他把我归为了优秀的一类,随后,他就毫不迟疑地跟我握了手,还表现出了无意识的抚摸行为。据此判断,他的心理障碍,可能源于某位或者某些女性——正常情况下,是他母亲的可能性很大。”
“童年是心理问题的起源。”我点点头,“请继续。”
她接着说:“介绍完我的职业,我自然也问起了他的职业。他说他曾在市教育局工作,99年的时候,做了领导的替罪羊,就离开了教育系统,现在做点小生意。说起自己遭开除的事,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心理波动,但我还是注意到一个细节:他面部僵硬了一下,腮帮迅速颤动了两次。”
“怎么理解?”
“刻意压抑的愤怒。”她解释说,“人生气时,交感神经系统兴奋,代谢提速,产生的能量增加,释放能量的动作也会相应增多。很多人在生气时忍不住打人,骂人的语速和音量也会猛增,这些都是释放多余能量带来的后果。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人会有意识地压抑愤怒,通过其他途径释放多余的能量,比如加深呼吸、咬牙切齿、握紧拳头、绷紧肌肉,等等。刻意压抑愤怒的人,会明显减少手臂等可见部位的肢体活动,对于自己看不见的部位,却不会有过多的约束。王伟面部僵硬,腮帮颤动,显然是面部和颈部肌肉绷紧导致的,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也足以判断出他心底的愤怒了。”
我下意识地绷紧颈部以上的肌肉,一边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的腮帮确实发生了迅速的颤动。
“愤怒是一种来自本我的原始情绪,对愤怒的压抑,就是对原始本能——也就是性本能——的压抑。”她继续解释,“而压抑性本能,则是产生心理障碍的第一步。所以我认为,王伟的心理障碍,可能也和当年遭到开除有关。”
弗洛伊德认为,性心理发展过程中受到的压抑,是一切精神疾病的起因。叶秋薇的话,是对这一观点的扩展和延伸。虽然大学时期,很多老师都说不要迷信弗洛伊德的理论,但我愿意相信叶秋薇的话。
我转了转笔,说:“请继续。”
“做完这些判断,我问起他的生意。他说,是一般人接触不到的生意,随后就不再多说。见他暂时不想说,我也没有追问,而是问起他和陈曦的关系。他解释说,他父亲以前在电视台当过台长,他年轻时还去电视台实习过将近一年,虽然最终没有留在台里,但结交了不少台里的朋友,陈曦就是后来通过这些朋友认识的。刚说到自己的父亲,他的身体就靠到了椅背上,看起来充满安全感。但仅过了一秒,他又坐直了身子,臀部后移,身体前倾,安全感瞬间消失。我当时就猜测,他父亲曾经给过他十足的安全感,但这种安全感,如今已经不在了。”
“可能已经退休,不能继续在仕途上照顾他了吧。”我想了想说。
“为了进一步理解父亲对他心理造成的影响,我问,令尊现在已经退休了么?他叹了口气,说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听了这话,我如同顿悟,一些先入为主的想法瞬间松动,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设想,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顿悟”二字,问:“别的可能?哪方面的?这句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时间。”她解释道,“他说父亲已经过世十年。当时是09年,十年前是99年。99年,正是他作为代罪羔羊被开除的时候。父亲过世和被开除在同一年发生,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呢?”
我考虑了一下两件事可能存在的因果关系:“你怀疑,他父亲去世,他失去了保护伞,所以才会被开除的?”
“结合他提起父亲时稍纵即逝的安全感,这并非没有可能。”她说,“为了调查M的事,我必须抓住任何潜在的线索,必须把每一种可能性都考虑清楚。按照这个思路,如果他遭到开除是因为父亲去世——就像你说的,失去了保护伞——那么,某些人想清除他的心思,可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完全同意这一推测。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一位颇有能力与威望的官员,想办法把独子送入了体制内部。但小伙子从小事事顺利,又深得父母溺爱,为人处事的道理懂得稍晚了一些,因而得罪了不少人。碍于其父的面子与权力,领导和同事自是处处忍让。
仅过了几年,官员还未及将人脉尽数传给儿子,就突患急病离世。年轻人一塌糊涂的人际关系迅速发挥作用,没过多久,他就被找了个借口清除出了单位。11年冬天,此人因为参与多起盗窃被捕。当时,我在看守所里采访了他,也因此得知了他和他父亲曾经的故事。
想着这些,我不禁叹了口气,随后定了定神,请叶秋薇继续。
她说:“继续按照这个思路分析:也就是说,99年之前,王伟之所以能一直留在教育局里,靠的正是父亲的人脉与地位。那么问题来了,以电视台台长多年阅人阅世的见识,难道认识不到儿子在单位里岌岌可危的处境?如果认识到了,为什么没在去世前帮儿子铺平道路?就算铺不平,以他的能力,给儿子换条路总能办到的吧?计算进其他单位困难,弄进电视台总是能做到的吧?但是,他去世前却什么都没做,这似乎说不过去。”
我想起自己采访过的例子,说:“也许他父亲去世得突然,没来及做安排呢。”
“有这种可能。”叶秋薇说,“所以我必须弄清楚。我叹了口气,对王伟说,我父亲也去世很久了,被糖尿病和并发症折磨了好几年,其实对他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吧。王伟说,哎呀,咱们真是同命相连,我父亲也是因为糖尿病和心脏病去世的。那几年啊,天天往医院里跑,最后半年干脆不去了,说去了也是白去,还不如继续工作。说这些时,王伟差点流泪,最后又叹了口气说,父亲去世前那几年,还一直担任着台长的职务,直到临终都尽职尽责。去世后,台里给他开了一场大型的追悼会呢。”
我摸摸下巴,思索着问:“有充足的时间铺路,却什么都没干,的确很奇怪。那么,你接下来是如何分析的呢?”
她说:“按照此前的思路继续分析,可以推测出两种原因:第一,王伟的父亲已经给儿子铺好了路,只不过不是仕途,而是别的什么——比如王伟口中的生意。第二,王伟的父亲不把儿子弄到电视台,是因为存在某种顾虑,或者说忌讳。想到这一步,我的思路顿时又开阔了许多。我想起陈曦反常的举动,想起我和她对话的内容,想起丁俊文收到的五笔汇款,想起王伟这个名字,一个大胆的设想突然涌上心头:如果给丁俊文汇款一百万的那个王伟,就是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整件事是否会呈现出另一番面貌?我是否能从中寻找到新的线索呢?”她端起水杯,晃了晃,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如果是他,他究竟是代表E厂?还是代表别的——比如,他父亲曾经执掌过的省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