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图纸室。来自天空的亮光直接晒到图纸室地板,地板一尘不染,两只不同码的船鞋散落在旋梯背后的阴影里,被冷落许久的样子。印刷版与空白纸整齐堆在桌面,沙发坐垫的碎发收拢一尽,十字花剪纸与剪刀、铅笔以及羽毛笔管沉睡在抽屉里,没有人打搅它们。
距离地板数十米的高处,女孩一脚踩在旋梯尽头扶手,另一脚悬空,吃力地推开天窗,探出半个身子。亮光瞬间让她有些眩目。女孩撸起袖管,耐心地把瓦片缝隙里的灰尘与浮土拢进小瓷杯。瓷杯里栽着一簇绿叶盆栽,矩圆形的叶片之间结着指甲盖大小的金黄果实。
“你总是乐此不彼地照顾它们。”若寒说。
“我一直视植物们为我的挚友与亲人。”NAVA回答,“在我最失意时刻,除了它们我一无所有。”说着,女孩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瓷杯放到木柜顶端,合上天窗然后一跃而下。
“我记得云间也有草有树,可它们却没有冷地同类的机敏与狡黠。”绿眼睛捧起盆栽仔细观赏,一条根毛正蹑手蹑脚地钻出砂壤,探出杯沿一无所获后又缩回土里。
“因为冷地是自由之地。”NAVA说,“此地的植物结果之后,我会赐予果实以昆虫之身。赐它们以足与翅,赐其行动与思考的自由。”
“告诉我,这小家伙又是何物?”若寒目不转睛地盯着盆栽看,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触柔软的叶片锯边。
“它叫金橘。”NAVA说。
“让我看,让我玩。”
NAVA摇摇头,拨弄着叶片,无情摘下任何黄金色泽或纯色乳白的滚圆果实,“不对。不对。”NAVA喃喃自语,“这不是我要的颜色。”
“那你喜欢的是什么颜色?”若寒眼看着那些被摘下的未熟果实在左手掌心迅速干涸,不由心生怜悯。
“青色。青果。”NAVA答得干脆,右手仍不停拨弄叶簇,须臾,左手掌心就铺着一层干瘪的果粒尸体,那些果实显然还来不及发育为虫卵便已脱水死去。
“这般挑剔,不似你的个性。”若寒揶揄道。
“我们当然不同。只因不合时宜你就能把酝酿数十年的告白重新咽下喉咙,换做我绝不会这样。”NAVA嗤笑道,“有些机缘一旦错失,恐怕便再无可能重现。”
“尽管嘲笑我吧,我已经等了那么久,不介意再多等些时日。”若寒冷静回应,她还记得那个夜晚与NAVA相互揭底,她痛斥NAVA的自私,而后者则抢先捅出自己的秘密。关于那个自甘从云间堕落至冷地、苦苦找寻前世知己的故事,本已成为若寒每逢心情低谷的逃生绳索,只有想象着找寻到那头失散已久的青毛兽、与其独处一室并将这个秘密亲口告诉他的情景,她才能短暂克服内心的绝望与屈辱感。可想而知,当终于获晓前世知己的真实身份后,NAVA却抢在自己之前一逞口舌之快的泄密行为令若寒有多么恼火。当时面对NAVA的无耻谎言,她控制不住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憎恶,抬手重重掌掴了自己,然后带着痛楚与哀伤昏昏睡去。
“亲爱,你大可以为你的幻想选择继续等待,可我只想告诉你,你们之所以无法回到从前,并非因为你所期待的完美时机迟迟未现,而是根本缘于你的知己已然改变。即便赐给你们一整座宫殿独处,并奏响九首夜曲调情浪漫,恐怕你倾诉的故往亦很难令他垂泪。冷地是快节奏的世界,人在我的安排下不断重生、死亡,记忆混乱而菲薄,哪怕你们曾有刻骨铭心的过往,恐怕也已在这片土地千百次的轮回洗练中变得淡薄无谓。故事,也就是一段故事而已。”
“我本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不再互相用言语激怒对方。”若寒咬紧嘴唇。
“恰恰相反,亲爱。我是担心你长久以来的执念如若最终付诸实施却得不到你所期望的结局,恐怕会使你神智崩溃。你以为告诉某个男子一段故事,便能使他抛却眼下的一切,对你言听计从?”NAVA讥笑道。
“某个男子未必会,但若换做他,答案则是确凿肯定。”若寒郑重其事道。
“呵,冷地与你所来的云间世界截然不同,那是审美驱动人的世界,而这是欲念驱动人的国度。你若想要改变某个人的轨迹,唯有用欲望去引诱他去胁迫他。”NAVA轻抚自己的面庞,得意笑道,“如果不是因为这具完美无缺的身体,你真的以为呓树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听你唠叨?”
NAVA的这句话戳中了若寒的痛处,毫无疑问呓树迷恋于这具身体,可吸引他的究竟是NAVA,还是自己?一具身体,一对情敌。她发现自己就如一幅古老的天顶壁画,被某位画匠留在神殿圆顶后就始终无人注意,她追求的是到访者猛然抬头为壁画的浩大而精美所震撼的时刻,一方面窃喜地望着到访者步步走入大殿,另一方面又担心参观者不能在最佳位置抬头观赏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而NAVA则更像是插在祭坛花瓶里的鲜花,没有宏大的题材,没有刻骨铭心的轮回故事,却清馨入鼻并触手可及。忽然,若寒顿悟到自身存在的问题,强烈的挫败感亦同时泛起。
“完美……”若寒怔怔自语,“完美的自我本就不是最初的自我,我开始明白这点。”或许是由于失败太多次,结疤的伤处一次次再度流血,若寒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开始退缩开始怯懦,完美主义的执念让她变得挑剔而消极,冷漠而绝望。噢,她不能接受在众人面前得到表白,不能接受不着裙子就被倾诉故事;也忘记最初自己来到冷地,曾痴心妄想地走下深坑,在每一名盲奴耳边诉说她的故事。她已全然失去曾经的勇气。女孩双颊发烫,“我错了。NAVA,谢谢你的提醒。”若寒老实承认。
“你自以为拥有我的身体,便好似拥有我的全部力量,包括我的魔法我的权力。若寒,你的完美主义倾向并没有错,错的是你究竟只是我的灵魂,而并非我本身。你知道吗?在你犹豫观望着的时候,在你绝望沉睡着的时候,呓树已然倾心于我的美貌与神秘,只是我。”
“莫非只有使得他变成蛾子才能令你满意?”若寒愤怒反问。话刚出口,Naya的结局便瞬间掠过脑海,若寒不禁哆嗦了嘴唇。她要令自己平静下来,愤怒只会使人变得面目可憎,更会激怒NAVA招致无法挽回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