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放映电影之时,一般会有一段不到两分钟的幻灯片。或者是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或是应景切时的宣传口号。有时是正规的印刷字体,有时则是用毛笔临时写就。考究一点的,每张幻灯片的左下角或右下角,常装饰有一束鲜花和红旗之类的漫画图案。每张幻灯片在银幕上停留的时间大约一至两秒,幻灯片的色彩大多是红色。但最后一张幻灯片总是蓝色的,它是静场的提示图案:蓝色的背景代表着寂静的夜空,上面点缀着几颗金黄色的星星,左下方有一个斗大的“静”字。在有风的晚上,银幕在风中吹出一波波的涟漪,那个“静”字或星星就会微微浮动,仿佛是倒映在湛蓝的水中似的。这个图案在银幕上停留的时间相对较长,其目的是为了让喧闹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图案虽然千篇一律,但却有一种迷人而恬静的美。
每部胶片快要放映完的时候,银幕上会出现一段较为短暂的片尾图案,背景有点类似于下雨或闪电,这些图像与故事片的内容完全无关。
考虑到电影放映机的工作流程——胶片是卷在一个镂空的金属转盘上,为保证故事片内容放映的完整,每盘胶片大概都必须有一段废带。就像照相机胶卷前面一段空白一样。问题是这段废带并不是空白的。据我们猜测,这段废带是从其他的废弃胶片上剪下来接上去的,胶片的生产部门大概是为了节约成本。但这种猜测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每次出现的图案中都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姑娘。这个姑娘面带笑容,仪表端庄,健康而迷人,还经常穿着花格子衬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幻想和猜测持续了我们整个的童年时代,至今我们也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
我们一般把片尾出现的这个倩影画面称为“片花”。这个美丽的倩影在银幕上滞留的时间不过一秒,甚至不到12秒,她的美丽由于时间短暂而被无限夸大,却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每次当我们要忘记她的时候,电影会一次次使她“复活”。为了看清她的面目,每盘胶片快要放完的时候,我们就会调整坐姿,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期待着这个倩影的昙花一现,就像年幼的普鲁斯特在黑暗的床边调整好姿态,将自己的神经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脸颊上,以便接受妈妈那令人心醉的一吻。可是这个倩影一闪而过,不知所终,留给我们长时间的怅惘和落寞。
这个姑娘是谁?每次在“片花”出现的美人是否是同一个人?无数次电影整合、拼凑的影像在我们脑海中扎下了根。我曾一度以为这仅仅是我个人儿童记忆中的一段“隐秘”,但到上海读书的时候,与全国各地的同学聊起这个细节,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对这个“神秘的倩影”铭心刻骨。当时,我还以此为题材构思过一个小说。小说以乡村电影为背景,写的是电影快完的时候,由于卡片,或放映机故障,这个姑娘的倩影被固定在了银幕上。所有的公社社员都大吃一惊,因为这个姑娘,竟然是我们村里的女赤脚医生。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看这个开头,就知道它或许是一个超现实主义作品,不过,我并未写完。这个在黑暗中向我们发出甜蜜笑容的姑娘,这个由幻想滋养的美丽泡影,也许早已超越了肉体和性别的界限,成了寂寞童年的一个忧伤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