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尽管每一个故事在表现社会生活方面有所侧重,但不可否认,有一些主题是贯彻始终的,比如说从象征意义上对过去生活的缅怀,对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厌恶与讽刺;狂欢中的悲哀;个人在精神生活中的孤绝状态和无助感等等。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本人对爱尔兰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的不适,他的多少有点悲观、消极的人生哲学以及在时间的流逝中无力把握自己的哀伤。乔伊斯在写这部书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但文字中已经透出悲凉的沧桑感,《一朵浮云》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忧伤的故事。
这篇小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麦卡勒斯的《侨民》:主人公坐飞机途经某地,突然决定去看望他多年前的一位女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自己对女友都存在着多方面的优势,他正是带着这种优越感去造访她的。在路上,他的脑子里甚至还梦想着一次艳遇。问题是,时间的流逝早已改变了一切,包括地位、心态和生活状况,但他并不知道这一点,或者说他不愿正视这一点。与女友的会面使他深受刺激:她看上去显得那样年轻,精神焕发,居室豪华而温馨。她的丈夫彬彬有礼地接待他,孩子们也天真可爱。面对这一切,主人公所能做的只有自惭形秽,狼狈而退。当他回到自己家中,看到自己寒酸的家以及那些缺乏照顾的孩子时,他的泪水流了出来。
与《侨民》一样,《一朵浮云》也是一篇有关忏悔的小说。所不同的是,《侨民》的主题是由忏悔到顿悟,从而使主人公重新找到了失去的自我,重新回到了“真实生活”的怀抱——小说结尾处,主人公带孩子去公园这一细节就是一个极为感人的象征;而在《一朵浮云》中,气氛则要压抑得多,小钱德勒的忏悔充其量也不过是无所适从的迷惘而已。尽管这两篇小说具有相似的主题,写法与结构也差不多,《侨民》似乎更为感人,更具有道德上的教育功能,情绪更饱满。但坦率地说,我更喜欢《一朵浮云》。麦尔勒斯似乎有点过于温情脉脉,乔伊斯则更冷峻得多。
故事中的小钱德勒是一个敏感、文弱、悒郁的青年,酷爱幻想,喜欢古典或浪漫的诗歌,他的理想是像一个诗人那样生活。但是八年过去了,小钱德勒的一切注定要发生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痛苦、绝望、精神麻木和没有由头的厌倦感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它是怎么发生的?这种心灰意冷的麻木是从哪里来的?在小钱德勒八年前的一个伙伴由伦敦返回之际,他缅怀往事,不由得悲从中来,感慨万端。在这里,乔伊斯涉及了“不适”感的两个来源:其一是爱尔兰社会本身的变化,其二是岁月的沧桑更迭(青春期的结束)。对于小钱德勒来说,两种因素兼而有之,小钱德勒毕竟早已不再是《阿拉比》中的那个纯情少年了。因此,当小钱德勒意气风发地赶往酒吧与从伦敦回来的加拉赫见面时,他实际上是去重温往昔的记忆和理想;他脚步轻快,仿佛突然之间充满了生活的勇气和激情。“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比街上来往的行人优越。破题第一遭,他打心坎里厌恶这死气沉沉、庸俗不堪的卡贝尔街。”他突然间迸发出来的豪迈只不过是记忆中一去不返的理想的回光返照而已。
他的朋友加拉赫,八年前还是一个穷光蛋,论出身,论教养,他都不如自己,可如今他已经是伦敦报界的红人,腰缠万贯,荣归故里了。小钱德勒把自己的糟糕的境况归咎于没有离开爱尔兰,这是一个双重的讽喻:其一是作者本人对爱尔兰的厌恶与痛恨——乔伊斯二十岁时离开都柏林,从此以后终身在异乡漂泊;其二是对小钱德勒不谙世事,天性淳朴的淡淡嘲讽。整篇小说的主要部分是描写两个人在酒吧的会面与长谈,谈话本身就是一面镜子,它不仅反射出两个不同境遇的人所具有的精神状态,同时也暗示了八年的岁月所留下的痕迹与印记。
这是一篇讨论现实生活与可能的“理想生活”之间关系的小说。对于小钱德勒来说,两种生活摆在他的面前,首先是他的日常生活,即妻子、孩子用琐事堆积起来的生活空间,就像都柏林那肮脏、呆板、缺乏生气的街道所拼出的图案,它令人感到猥琐、反感和厌恶;其次是充满诗意、激情的理想生活,这是由拜伦诗集和加拉赫的“布道”所照亮的可能性空间。两面镜子映衬出一朵令人因惑的浮云:我们能够逃离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吗?小钱德勒的理想经过八年时间的洗涤,在夸夸其谈的朋友面前,在不断啼哭的孩子与家庭琐事面前,它还有存在的可能吗?它在多大程度上不是一个荒谬的反讽?在这里作者暗示了超越自身境遇的艰难,就连困惑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它所留下的也许惟有“羞愧”:听到孩子啼哭声,听到妻子哄孩子的喃喃低语,“小钱德勒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惭得无地自容,只得避开灯光,缩到阴影里,他谛听着,孩子的哭泣一阵轻一阵了,自己眼中却淌下悔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