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是《都柏林人》的压卷之作,篇幅也最长,其内涵的复杂与丰富,叙事上象征与暗示的频繁使用,也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全书的精粹。这篇小说自始至终笼罩着压抑与忧郁,仿佛让人透不过气来,惟有窗外的雪,窗缝中的寒气以及积雪中的树林与公园雕像能让人感觉到一丝清冽。我们注意到,这篇小说中描写雪景的部分多达近十处,尤其是本文的结尾,乔伊斯笔下的雪花似乎已经变成了命运的精灵,伴随着加布里埃尔一泻千里的幽思与狂慧,整个爱尔兰,整个世界,包括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为茫茫大雪所覆盖。大雪落在艾沦沼泽、香侬河谷和十字架的顶端、荒丛中的墓石上,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大地白茫茫一片,它是这个世界最终的主宰。在我看来,这篇小说不止是悲哀,简直是哀恸。在快乐的对立面,不是悲剧,而是虚无和无边无际的寂静。这当然会使我们联想到曹雪芹的主题,联想到高鹗笔下的那埋葬一切丑恶、痛苦、青春、欢愉的“雪世界”,联想起梅勒里山中的修士——他每天夜里在棺材里睡觉,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注定要来临的死亡。
王夫之早就有过“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的说法,乔伊斯显然亦深谙其中的奥妙。本文的中心事件描述的是一个节日,或者说一次盛宴,一次狂欢,就像《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的那个中秋之夜——墙外的一声叹息足以让贾珍勉力维持的欢乐消迹于无形。然而,乔伊斯并非在《死者》中特别使用了这种反衬与对比,尽管本篇不乏这种技巧的使用:比如屋内冬烘的温暖与窗外的寒冷、喧闹与寂静、嘈杂与谛听、高谈阔论与阒寂的记忆。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在快乐中突然被悲哀的浮思所击中,是乔伊斯惯常的做法,忧伤之念来无影,去无踪,却在转瞬之间改变了“欢乐”的性质,这一直是作者的拿手好戏。
在《死者》中悲凉来自于两个方面,其一是爱尔兰社会现实的急剧演变所导致的痛苦与厌倦,就如加布里埃尔在回答艾弗丝小姐的诘问时冒冒失失所宣称的:“我的祖国已经让我厌烦了,厌烦了!”这一主题通过聚会中的客人对爱尔兰美好过去的缅怀被表达得更为清晰。另一个方面则要复杂、深邃得多,它是一种无法说明的生死之念,含有虚无之忧以及对不可捉摸的时间的感知。与其说它来自理智的权衡,还不如说是源于某种直觉,而这种直觉恰恰容易在快乐的氛围中出其不意地击中人的心灵。这两个主题在《都柏林人》中一直时隐时现,各有偏重,然而到了《死者》中它们终于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从表面上来看,这篇小说写得很实在,但实际上却是高度的抽象之作。作者一方面通过“显示”出来的部分让我们看到“隐藏”的内容,同时也通过频繁的象征暗示了隐晦的意图。毫无疑问,《死者》是对《都柏林人》各篇的总结,就如《老人与海》是海明戚对自己一生创作的总结一样。两者都大量使用了暗示、隐喻与象征。
如果说《死者》只有一个主题,那么我倾向于认为这个主题就是时间。那是长达三十年一成不变的聚会所累积起来的“铺满悲哀的过去”,也是静静矗立在漫天大雪中的雕像向加布里埃尔暗示的未来。主人公加布里埃尔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其一是卑琐,自我欺骗,夸夸其谈。问题是,加布里埃尔本人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卑琐,从而充满自责与愧恨。在小说中,加布里埃尔一走进聚会的场所,立刻就对看门人的女儿莉莉来了一段露骨的调情,但艾弗斯小姐的诘难似乎立即使他只能处于尴尬的悔恨之中。而艾弗斯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只是一闪而过,但她的作用却至关重要,就像一面镜子,加布里埃尔一旦与她面对,立刻就会自惭形秽。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既是加布里埃尔内心的一道严厉的戒律,又是他纵情狂欢、自欺欺人的障碍,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当他发表那段演讲的时候,知道艾弗斯早已拂袖而去,他是多么的庆幸。除了这种愧悔交加的卑琐生活之外,加布里埃尔显然在眺望另一种生活,它是什么?加布里埃尔一时无法回答,他不断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而窗外除了飞扬的大雪,雪中的树林与雕像,别无所有,在这里,“雪”又成了另外一个象征。加布里埃尔的困惑与《一朵浮云》中的小钱德勒看起来相似,实际上截然不同,对于小钱德勒来说,困惑是“空间性”的,他的倒霉好像是没有离开爱尔兰,飘洋过海出去闯荡一番;而在《死者》中主人公的困境则是“时间性”的,旧的时代,那个似乎是充满激情和诗意的传统已经死去,而新的生活尚未开始。我以为后者更比前者深刻得多。这当然也是作者本人所要面对的生活中的重大课题。
卢卡契曾说,只有当主体从封存于记忆的过往生命流程中窥探出他整个人生的总体和谐,才能克服内心生活与外部世界的双重对立。《都柏林人》是一部“往事追溯”之作,同时也是对人与外部世界的严重对立加以整合的尝试,《死者》尤其如此,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前二十岁在都柏林生活的总结与检视,同时也为《尤利西斯》的写作敞开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