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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在当今的社会生活或精神生活中,文学的重要性已经显著降低。类似于“文学已死”这样的喧嚷不休,竟然也已成了一种老生常谈,不再具有耸人听闻的效果。文学之濒临绝境,其重要表征无需特别的观察即可一目了然。
首先,构成现代意义上文学殿宇重要基石的“学科机制”,其合法性和重要性均发生动摇。欧美(包括日本)的大学不约而同地削减文学研究的经费和项目、压缩编制和规模的举动,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中国的大学和研究机构中,“文学研究”作为一门学科,虽仍能维持表面的兴盛,但即便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状况相比,其每况愈下的边缘化趋势亦昭昭在目,不待详辨。在现代文学光芒四射的发展过程中,大学体制曾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作用,而“文学研究”正式进入大学,成为现代知识生产的重要门类,其二百年的历史,基本上与现代文学的发展同步,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学科机制的这一变化,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应当不难判断。
其次,就文学的功能或作用而言,不论是从教化、认知,还是审美和娱乐的层面上看,文学都有了更实用的替代品——比如系统且门类齐全的大学教育、电影和电视、日益发达的现代传媒以及作为文化工业而存在的形形色色的娱乐业等等。
最后,由于社会形态和市场机制的变化,文学越来越成为成本高昂而前景难测的事业,其潜在目标与社会和市场的运行模式背道而驰。举例来说,在现代文学中,曾经被特别强调的“美”或“美感”,作为一种独异、敏感的经验,较之于社会生活日益粗鄙化的趋势,越来越显出它的空洞和多余。
不过让我觉得惊异的,与其说是文学危机的严酷性及其诸种表现,倒不如说是国内的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对这种危殆状况的视而不见。我以为,这种“视而不见”,并非完全由于个体缺乏足够的敏感所致,而是一种假装的视而不见。其背后潜藏着一个重要逻辑,是对这种危机麻木而平静的接受和迎合,同时也是在特殊意识形态虚幻的保护中,求得一时之安,甚至变相利用、苟延残喘而已。另一方面,那些宣称“文学已死”的声音,也包含着强烈的幸灾乐祸的意味。文学的死亡如果恰好意味着某种道德义务的解除,那么宣称其死亡就意味着一个价值虚无主义时代的到来。这种“文学已死”的声音与对文学危机的漠视,意见相左,但目标完全一致。
如果“文学已死”,不仅仅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如果说这一论题多少还有讨论的价值,那么我们至少要对以下的几个问题进行追问:在文学史上,“文学已死”这样的论调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这一论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潜在的动机分别是什么?死掉的是广义的文学本身,还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是总体性的文学存在,还是在特殊时期形成的文学机制、观念,乃至于修辞方法?
我们总是用“文学“这个概念,来指称有史以来一切文学写作和作品,殊不知现代意义上“文学”这一概念,最早也是从十八世纪末才开始出现。从根本上来说,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不是什么自古以来传统文学的自然延伸,而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一种特殊意识形态,是伴随着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壮大、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而出现的一种文化策略。由于这种策略对传统的文学强行征用,同时更重要的,是将文学作为弥合资本主义社会秩序所导致的僵化和分裂,作为治愈资本主义精神危机的灵丹妙药,因此它一开始就是作为对传统文学的一种颠倒而出现的。不管怎么说,正是因为这种全新的“文学”观念的出现,十九世纪群星闪耀的文学格局才得以产生。因此,我们仅仅将十九世纪的文学看成是一个特例,看成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看成是来无踪、去无影、不可解释的“神秘主义黄金时代”,是远远不够的。
事实上,文学的危殆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发生的,其征兆也不是在二十年前、五十年前才开始出现。这种危机蛰伏于现代文学的内部,在现代文学的大厦奠基之初,斑驳的裂纹就已经清晰可见。自从文学被强行征用的那一刻起,“滥用”也就不可避免。自从文学一夜之间变得辉煌无比的那个时刻起,就已经埋下了巨大的隐患。就我的记忆所及,早在一百五十年前,福楼拜就已经发出“文学已死”的警告。那么,福楼拜从他所处的社会状况中,从他自身所面对的文学现实中,到底观察到了什么?
我们知道,福楼拜是一个对写作十分严谨,既现代又保守的作家。从“现代”的意义上说,他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作为现代小说修辞的奠基之作,对法国文学,特别是自普鲁斯特到1950年代的法国新小说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保守的一方面来说,福楼拜晚年一改《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的创作路径,写出了让读者多少有点迷惑不解的《布法与白居榭》(1882)。这部作品未能写完的根本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它是无法写完的(这会使我们联想起写作《城堡》的卡夫卡)。写作《布法与白居榭》时的福楼拜,似乎是毫无来由又出人意料地陷入到了彻底的怀疑主义境地之中,与他创作脍炙人口的《包法利夫人》时的明晰与控制力形成强烈对照。这部小说写法上的回归传统,特别是描述对象的复杂和玄奥,哲理思辨层次上的晦涩艰深,构成了一种奇妙的统一体。我以为,莫泊桑对他老师的评价是十分切中肯綮的:这部小说所预设的描述对象,本来就不是什么社会生活,而恰恰是观念本身。由于种种原因,这部著作在文学界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1]
我们知道,在十九世纪之前,现代文学的实践恰恰将对“现代”的质疑和批判作为自己的首要前提,这种悖论式的实践本身就是现代文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对“现代”的质疑与批判,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现代社会最隐秘的核心——法律;而福楼拜的《布法与白居榭》则将反思的锋芒指向了资本主义机制的另一个堡垒——知识和知识生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布法与白居榭》作为对当时社会精神困境的隐喻,其重要性甚至要超过《包法利夫人》。
生活于巴黎的两个抄写员,布法与白居榭,因对现代都市生活感到厌倦,产生了悲观厌世的情绪,幻想着离开这个世界,离群索居。一笔意外的遗产,使得两个人不切实际的计划得以实现。他们断然辞掉了抄写员的职位,出发前往乡间,隐居于偏僻的庄园别墅,将自己的余生贡献给各种知识和学问的探讨,并试图梳理这些知识与当代生活之间的关系。他们所涉及的知识领域囊括了园艺学、农学、医学、天文学、地质学、文学、历史、政治、宗教、法学、社会学,甚至还涉及骨相学和养生学(福楼拜似乎像歌德那样,试图将人类一切存在及相关知识认真参详。作者本人为写这部著作,阅读了一千五百本以上的各类文献)。
然而,从他们抵达乡间的那一天起,各种意想不到的困境和悲哀,一直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这其中有他们与当地居民之间的矛盾,与庄园管理者之间的争执,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人之间的意见不一。但最大的绝望(尽管福楼拜一开始没有点破),是他们想象或理想中的隐居生活与现实的“所是”构成的巨大反差。钻研学问也不能给他们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什么帮助。因为他们悲哀地发现,不仅各个门类、各学科的知识之间充满了矛盾和悖论,甚至在单个的知识内部,也充满着矛盾和悖谬的状况(在卡夫卡那里,法律也是作为一个荒谬和充满悖论的存在而出现的)。最后,这两个在乡居生活中被弄得焦头烂额、身心疲惫的现代隐士,终于重新回到了巴黎,回到原来的公司,重操旧业,去当一名抄写员。布法与白居榭,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急性子的年轻人”一样,对资本主义社会严酷性的估计既天真,又单纯,其结局与卡夫卡的人物完全一致。这个结尾充满了暗示性和象征意味,可以看成福楼拜的卡夫卡式的遗言。
在《布法与白居榭》中,福楼拜针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精神困境的复杂思考,其中至少有两个方面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其一是福楼拜对现代知识生产的全面怀疑。它最终导致作者像列夫·托尔斯泰一样,陷入了彻底的虚无主义。但作品批判的锋芒所向,直接切入资本主义的核心区域,从一个侧面清晰地向我们展示了作者对现代的基本态度。第二个方面,通过对布法、白居榭试图重返“古代”或“传统”而遭到彻底的失败,福楼拜从另一个侧面提醒我们,集资本化、知识的专门化、民族国家体制为一体的资本主义社会,已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的进程,它并非是传统的延续,而是一个全新的“怪物”,而“悖论”和“荒谬”就是它存在的具体形式(关于这一点,福楼拜在写《包法利夫人》时,对此就已经有所察觉。包法利夫人和夏尔的命运虽发生于现代都市,但整个作品仍然暗含着重返“古代”的强烈动机[2])。白居榭与布法孜孜以求的封建庄园制的理想生活,实际上已经无法复原。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资本主义的城市,并非仅仅是对于乡村的简单反动,反过来说,乡村也不是城市地理上的对应物,城市化恰恰意味着乡村的终结。布法和白居榭的错觉在于,“乡村”或“传统”在城市化的过程中未受撼动,仍然矗立在某个隐秘的地带,他们两人只要跨过塞纳河,就可以随时投入它的怀抱。他们没有意识到,城市的发展必然包含着对乡村的彻底改造——民俗学意义上的乡村固然存在,但也已面目全非。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再来分析福楼拜所提出“文学已死”的警告,就不难看出他的针对性所指,也不难看到这个警告隐喻性的内涵。考虑到在福楼拜写作的那个年代,欧洲文学仍处于上升通道之中,文学仍然是社会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的重要存在,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小说尚未真正成型,这部作品的问世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在一般文学史的描述中,福楼拜的创作,被认为是欧洲现代主义的重要起点。这一观点正确与否暂且不论,我们或许可以借用这个所谓的起点,对日后成为文学主要潮流的“现代主义”,进行一番清理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