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统领百货公司的门口,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带着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凉的磨石地板上乞讨,老婆婆俯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个装满零钱的脸盆,小孩则仰起头来,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从前面川流过的人群。那脸盆前有一张纸板,写着双目失明的老婆婆家里沉痛的灾变,她是如何悲苦地抚育着唯一的孙子。
我坐在咖啡厅临窗的位置,却看到好几次,每当有人丢下整张的钞票,老婆婆会不期然地伸出手把钞票抓起,匆忙地塞进黑色的袍子里。
乞讨的行为并不令我心碎,只是让我悲悯,当她把钞票抓起来的那一刹那,才令我真正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却要装成失明者来谋取生存,更让人觉得眼睛是多么重要。
这世界有许多好眼睛的人,却用心把自己的眼睛蒙蔽起来,周围的店招上写着“深情推荐”“折扣热卖”“跳楼价”“最心动的三折”等等,无不是在蒙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心的贪婪伸出手来,想要占取这个世界的便宜,就好像卵石相碰的水花,这世界的便宜岂是如此容易就被我们侵占?
人的河流里有很多让人无奈的事相,这些事相益发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个问卷调查报告,青少年十大喜爱的活动,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来是“看电影”“游泳”。其实,这都是河流的事,让我看见了,整个城市这样流过来又流过去,每个人在这条河流里游泳,每个人扮演自己的电影,在过程中茫然地活动,并且等待结局。
最好看的电影,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者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有一个人说,城市人擦破手,感觉上比乡下人擦破手,还要痛得多。那是因为,城市里难得有破皮流血的机会,为什么呢?因为人人都已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够的圆滑,并且知道如何来避免伤害。
可叹息的是,如果伤害是来自别人、来自世界,总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但城市人的伤害往往来自无法给自己定位,伤害到后来就成为人情的无感,所以,有人在街边乞讨,甚至要伪装盲者才能唤起一丁点的同情,带给人的心动,还不如“心动的三折”。
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地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
因此,城市里永远没有阴晴与春秋,冬日的雨季,人还是一样渴切地在街头流动。
你流过来,我流过去,我们在红灯的地方稍作停留,步过人行道,在下一个绿灯分手。
“你是哪里来的?”
“你将要往哪里去?”
没有人问你,你也不必回答。
你只要流着就是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河岸搁浅。
没有人关心你的心事,因为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3
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很喜欢坐船。如果有火车可达的地方,我就不坐飞机,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车。那是由于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让我的心可以沉潜;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视界好一些,使我感到辽阔;最要紧的是,船的噗噗的马达声与我的心脏合鸣,让我觉得那船是由于我心脏的跳动才开航的。
所以在一开航的刹那,就自己叹息:
呀!还能活着,真好!
通常我喜欢选择站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过处,它掀起的波浪往往形成一条白线,鱼会往波浪翻涌的地方游来,而海鸥总是逐波飞翔。
船后的波浪不会停留太久,很快就会平复了,这就是“船过水无痕”,可是在波浪平复的当时,在我们的视觉里它好像并未立刻消失,总还会盘旋一阵,有如苍鹰盘飞的轨迹,如果看一只鹰飞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时刻,感觉它还在那里绕个不停,其实,空中什么也不见了,水面上什么也不见了。
我的沉思总会在波浪彻底消失时沦陷,这使我感到一种悲怀,人生的际遇事实上与船过的波浪一样,它必然是会消失的,可是它并不是没有,而是时空轮替自然的悲哀,如果老是看着船尾,生命的悲怀是不可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