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夜间谈话过去了几年,梅纳赫姆·贝京及其党羽在爱迪生礼堂失去我已经七八年之久,我与大卫·本—古里安见了面。那些年里,他是政府总理兼国防部长,但许多人把他视为“那个时代的伟人”,以色列国开国元勋,“独立战争”和“西奈战争”中的大赢家。敌人恨他,嘲弄围绕他所进行的个人崇拜,而崇拜者已经将其视为“民族之父”,是奇迹般地将大卫王、犹大·马加比、乔治·华盛顿、加里波第、犹太人中的丘吉尔乃至上帝的弥赛亚等云集一身的人物。
本—古里安不仅把自己当成政治家,而且,也许主要,当成富有独创性的思想家和精神导师。他自学希腊语,为的是能够阅读柏拉图的原著,涉猎黑格尔和马克思学说,对佛教和远东思想感兴趣,深入研究斯宾诺莎学说,以至于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已经当上以色列总理的本—古里安,每逢横扫牛津那些不错的书店寻找哲学书时,都经常让头脑敏锐的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相伴。有一次伯林对我说:“本—古里安煞费苦心,把自己描绘成一个知识分子。这依据的是两个错误,他首先错误地相信哈伊姆·魏兹曼是知识分子;其次,他还错误地相信杰伯廷斯基是知识分子。”以赛亚·伯林就是用这种方式,用一颗聪明的石子,无情地击中三只飞鸟。)
本—古里安总理时不时在《达瓦尔》周末增刊上就哲学问题发表冗长的理论性反思。1961年1月,有一次,他发表一篇评论,说明不可能实现人类平等,尽管他们可以达到一定程度的博爱。
鉴于我本人捍卫的是基布兹价值,我就给《达瓦尔》撰写了一个小小的回复,带着应有的谦恭与尊重,指出本—古里安先生大错特错了。注我的文章发表时,在基布兹胡尔达引发众怒。基布兹成员对我的出言不逊大光其火:“你胆敢不同意本—古里安的说法?”
然而,仅仅过了四天,天堂之门向我敞开:民族之父从高处降临,俯就发表一篇谦恭有礼洋洋洒洒的回复文章,占据了报纸的几个显著栏目,为“那个时代的伟人”辩护,抨击社会渣滓。注
同一拨基布兹人,就在两天前他们想送我去接受某种再教育,因为我出言不逊,现在却高兴得神采飞扬,忙不迭地和我握手,要么就拍拍我的后背:“呢个,你成了!你流芳百世了!你的英名有朝一日会出现在本—古里安文集的索引里!胡尔达基布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那里,谢谢你!”
但是,奇迹时代刚刚拉开序幕。
一两天后,又打来了电话。
那电话没有打给我——我们的小房间尚无电话——电话打到了基布兹办公室。贝拉·皮,一个基布兹老成员那时碰巧在办公室,她跑来找我,苍白颤抖,就像一张纸,哆哆嗦嗦,就像刚刚看见众神的四轮马车被火舌包围,她告诉我,就像在颁布临终遗言:总—理和国防—部长召我明天早晨晋见,六点半整,在特拉维夫国防部长办公室,与总—理和国防—部长进行私人会晤,应本—古里安个人邀请。她在说总—理和国防—部长时,好像在说“当称颂的神”。
现在该轮到我苍白了。首先,我仍然穿着军装,我是一个正规军人,军队里的陆军上士,我险些害怕自己违反了某些规章制度,在报纸专栏上与我的最高统帅进行意识形态争论。其次,除笨重的铆钉军靴,我就没有一双鞋,我怎么去见总—理和国防—部长呢?穿拖鞋吗?再次,我根本就无法在早晨六点半赶到特拉维夫,胡尔达基布兹的头班车要等到七点钟才发车,直到八点半才能赶到中心汽车站。
于是我彻夜默默地祈祷降临灾难:战争、地震、心脏病发作——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没关系。
四点半,我第三次擦拭我的铆钉军靴,穿上鞋子,牢牢系紧鞋带。我穿着熨得平平整整的便装,卡其布长裤,白衬衣,套头衫和风衣。我出门走上主路想搭车,竟然奇迹般地搭成了,晕晕乎乎,来到了国防部长办公室。它不在骇人听闻、天线林立的国防部大楼里,而是在背后的一个院落里,在一个风光迷人具有田园情调的巴伐利亚式两层小楼里,小楼红瓦墁顶,爬满了青藤,它由一个德国圣殿骑士在19世纪建成,那个圣殿骑士在雅法北部的沙地上建立起一个宁静的农业聚居区,最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被英国人驱逐出境。
风度翩翩的秘书未曾注意到我的身子在抖动,嗓子眼卡住了;他简要向我布置任务,带着某种近乎亲切的热情,好像和我一起背着隔壁房间里的神明,在策划着什么。
“老人,”他开始使用充满深情的昵称,从本—古里安五十多岁起人们一般就这么称呼他,“你知道,怎么说呢,这些天热衷于长篇哲学对话。但是,他的时间,我相信你可以想象,如同金粉一样。他实际上还在自己处理所有的国事,从战争准备到与大国的关系再到邮局工人罢工。你呢,当然过二十分钟就要借故退出,这样我们可以抢救一下今天的日程安排。”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做的莫过于“巧妙退出”了,不是二十分钟以后,而是马上,立即。一想到上帝自己就在这里,是他本人,就在灰门后边,再过一分钟我就在他的掌控之下,敬畏与恐惧让我险些昏厥。
秘书真是别无选择,只得轻轻从身后把我推进最为神圣的所在。
身后的门关上了,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背靠着刚从那里走进来的那扇门,双膝发抖。大卫王的办公室非常普通,几乎没什么家具,比我们在基布兹住的简易房大不了多少,对面是个窗子,拉着有乡村气息的窗帘,给灯光补充了些许日光,窗子两旁分别放有金属文件柜。房间中央是一张玻璃面的大书桌,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一。书桌上放有三四摞书、杂志和报纸,各种文件与文件夹,有的打开,有的合上。书桌两旁,放着两把带有官僚气的灰色金属椅,那些年你在任何管理部门或军事办公室都可以看到这种椅子,椅子下面始终刻有“以色列国有资产”的字样。房间里再没有别的椅子。一张囊括整个地中海流域和中东地区、从直布罗陀海峡到波斯湾的巨幅地图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从上到下,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只有邮票般大小的以色列下面,画了一条粗线。另一面墙放着三个书架,满满当当排着书,好像有人会突然在这里患上急性读书狂热症,刻不容缓。
在这间斯巴达式的屋子里,一个人迈着小碎步迅速踱来踱去,他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盯着地板,大脑袋前伸,仿佛要撞什么东西似的。这个人看上去和本—古里安一模一样,但是又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本—古里安。那时,以色列的每个孩子,即使是幼儿园小孩在睡梦中都知道本—古里安的样子,但因为那时还没有电视,显然在我看来,民族之父该是个头顶云天的巨人,可是这位冒名顶替者又矮又胖,身高不到五英尺三。
我大惊失色,几乎有些不快。
然而,在让人感到宛如无穷无尽的两三分钟持续不断的沉默里,我还是诚惶诚恐地背靠着门,尽情饱览这一身材壮实有力的小个子男人那怪异、易受催眠的仪表,介于坚韧不拔的山村老爷爷和精力旺盛的古代侏儒,他躁动不安、倒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走动,脑袋前伸,像个攻城槌,陷入沉思,孤高超然,并不劳神做出一丝暗示,说明他意识到某人,某物,一粒浮尘,突然降临到他的办公室。大卫·本—古里安那时大约七十五岁,我只有二十岁。
在他圆形露天竞技场般的秃顶周围,散落着先知般乱蓬蓬的银发,巨大的额头下面是两道乱蓬蓬的灰色浓眉,浓眉下是一双敏锐的灰蓝色眼睛,明察秋毫。他长着宽大粗糙的鼻子,一个不知羞耻的丑陋鼻子,一个色迷迷的鼻子,似反犹主义漫画中的形象。他的嘴唇薄而冷漠,而下巴却像一个古代水手那样突出而桀骜不驯。他的皮肤如同生肉一般粗糙红润,短脖子下的肩膀宽大有力,胸脯宽阔,敞开的衬衣领口上露出手掌宽的毛茸茸前胸。他恬不知耻凸出的肚子,像海豚的隆峰,似乎显得很坚硬,仿佛混凝土垒就,但令我困惑的是,所有这些奇景竟以两条侏儒般的粗腿作结,如果不是亵渎上帝,可以说那双腿有些滑稽可笑了。
我尽量慢慢喘气。我肯定是嫉妒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戈里高利了,他自己缩成了一只甲虫。血液从手脚涌流到肝脏。
我们每天在收音机,甚至在梦中听到的富有穿透力的硬邦邦的声音首先打破了沉寂。全能的人气哼哼地看了我一眼,说:
“怎么!你为什么不坐下!坐!”
我迅速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对着书桌,笔直地坐着,但只是坐在椅子边,不可能朝后倚了。
沉默。民族之父继续来回踱步,步履又碎又快,像囚禁起来的雄狮,或者是万万不可迟到的人。过了无穷无尽长时间,他突然说:
“斯宾诺莎!”
他停住说话。他走到窗户旁边,突然转过身来说:
“你看过斯宾诺莎的东西吗?看过,但是也许你并不理解?很少有人了解斯宾诺莎,很少。”
之后,他依旧在门窗之间来回走动,并就斯宾诺莎的思想发表了长篇演讲。
在演讲当中,门犹犹豫豫开了一条缝,秘书怯生生地把脑袋伸进来,微笑,试图咕哝些什么,但是受伤的狮子朝他劈头盖脸吼道:
“出去!别捣乱!你没看见我正在进行很长时间以来最为有意思的谈话之一吗?你走开!”
那个可怜的人立即消失了。
直到现在我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出声。
可是这种情况表明本—古里安喜欢早晨七点钟之前讲述斯宾诺莎。他确实一刻不停地讲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