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
今天我想将我在不同年代的思索与笔记整理成文,旨在把我所偏爱的两个观点联系起来:即人成长为人的三阶段观点和人的两种基本类型观点。第一个观点对我尤为重要,太神圣了,我认为它就是绝对真理。第二个观点纯属主观想法,我自己也不希望对它予以过多的重视;不过偶尔在对生活与历史进行考察时,它对我很有用。人成长为人的路程始于无罪(天堂、童年、不担负责任的前阶段)。由此走向有罪,走向对善与恶的觉醒,走向应付文化、道德、宗教与人类理想所提出的要求的阶段。这一阶段的生活对任何一个真正投入而又不从众趋同的个人来说,将不可避免地以绝望告终,即他终会悟到,道德没有实现的可能,遵从没有百分之百的遵从,服务没有全心全意的服务以及正义与善境乃可望而不可即之境界。绝望所导致的或是消失灭亡,或是进入一种精神的第三境界,使人能体验一种超越道德、法律的状态,使人能朝着获得彻悟与解脱的方向迈进,使人能达到一种新的、更高的不担负责任的境界,简单地说,使人进入信仰。不管信仰采取的是何种形式或表现,其内容总是一致的:我们应尽量避恶从善;我们对世界以及我们本人之不完善不负有责任;我们主宰不了自己而是受主宰者;在我们的认知范围之外还有一个上帝或一个“它”——是我们服侍亦是我们可以托付的主人。
此种说法是欧洲式,也可以说几乎是基督式的说法。印度的婆罗门(这个教,如果将与之抗争的运动——佛教,也包括在内的话,则可以说是人类在神学上最高的成就)虽具有不同的范畴,但都能够对人生过程作出相同的解释。其阶段的顺序大约是:纯朴的人因受恐惧与欲望所支配而渴求得到解脱;解脱的办法与道路就是瑜伽术——一种教人克制冲动的修炼。至于把瑜伽纯粹当做一种物质与机械的反省修行或作为一种最高尚的精神锻炼来修炼则无关紧要——其意义总是:教人们蔑视表象世界与感官世界,通过静思去感觉我们固有的、与世界精神合一的心灵、自性(Atman)。瑜伽恰恰相当于我们的第二阶段——它以修行来寻求解脱。普通百姓对之赞赏有加,亦估计过高;纯朴的人则容易把修行人当成圣者或看破红尘的高人。瑜伽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阶段,仍以绝望告终。有关释迦牟尼佛的传说(还有成百的其他传说)都对此有很好的说明。只有当瑜伽被彻悟取代,只有当它被领悟为一种有所求之为、一种勤奋、一种贪欲与饥渴,只有当从表象生活中醒过来的人发现自己乃永恒不灭,乃精神中的精神,乃自性时,他才会成为无动于衷的生活观察者,才能自在地有为或无为,自在地享受或禁欲,如此而不为表面之我所动。其表面之我已完全变成了自性。圣者们的这种“觉醒”(与佛的涅槃同义)相当于我们的第三阶段。再用另一种象征语言来说,它就是等同于老子所说的“道”的阶段;“道”的道路就是从对仁义的有以为到对罪与德的无以为而至“道”。对我来说,这些至关重要的精神体验有其相互关联的意义,因为逐渐地经过多年,甚至几十年的间歇中,我隐约对一个核心问题的感知一再在印度人、中国人与基督教徒对人生所作的解释中和发现中得到证实,而且处处以相似的象征表现出来。人是什么、人之苦难与人之所求,世世代代、全球各地都一致无异,这没有比通过上述体验能得到更有力的证实。至于我们——如许多现代人,把这种对人类的思考与体验用宗教哲学概念来表达的方式看成一种过时且已为今人所超越的表达方式则无关紧要。我这篇文章所用的“神学”这个词,就我来说,它含有时代的色彩,它将是会被淘汰消失掉的某一时期的产物。艺术与语言同样也可能只属于人类历史某些阶段特有的表达工具;它们也有可能会被淘汰、被取代。然而,在我看来,在任何一个阶段,在人们追求真理时,没有什么比感知到种族、肤色、语言与文化的区别是基于完全的一致性,感知到人非千差万别,精神亦非千差万别而只有“一个人类”、“一个精神”这些体会更为重要,更令人感到慰藉。
再概述一下:人成长为人的过程是从无罪到有罪,从有罪到绝望,从绝望到灭亡或解脱,即非为了逃避道德与文化而再返回童年的天堂,而是去经受两者的洗礼直至能根据自己的信仰来生活。
当然在任何一个阶段都可能出现倒退。但要一个已经觉醒过来的人从善恶统治的王国再逃回无罪的天堂是较难做到的。更可能经常发生的则是,那些有过彻悟与解脱体验的人很容易再跌入第二阶段,重遭其法则、恐惧以及那些无法实现的生活要求的折磨。
这就是我所知的心灵发展史的人成长为人的各个阶段。这些阶段是从我个人的经验中也从很多其他人的见证中得知的。在历史的任何时代,在任何宗教、任何生活方式中总是有这些相同的典型体验,总是有相同的阶段,相同的顺序:无罪童年的丧失;在法律之下伸张正义的努力;接踵而来的是通过修行或认知以求摆脱有罪的徒劳奋斗而导致的绝望;最后乃从地狱走出来而进入一个变化了的不同世界、一种新一类的无罪。人类已千百次用绝佳的象征比喻为自己描述了这个发展过程:我们最熟悉的象征比喻就是从天国的亚当到解脱了的耶稣基督这个过程。
当然,很多这些象征性的描绘还为我们展示了更进一步更高层次的发展:变为圣雄,变为上帝,变为一尘不染、摆脱生死轮回的纯粹精神体。所有宗教对这些理想并不陌生,我常常也有过当至人、无痛者、圣者或仙人这种美好的理想。至于这种理想是否只不过是一个美妙的梦,是否曾经成为经验与事实,是否曾经真正有人成为上帝,我则一无所知。但我确知人的发展史的那几个主要阶段;凡体验过这些阶段的过去人和现代人都知道它们的存在;它们是现实。其实,那些梦想中的人成长为人的更高阶段,不管有无,其能存在于我们的梦中、理想中、文学中或向往的目标中应让我们感到欣慰。如果过去曾经有人真正体验过这些更高的阶段,那他们不会把这些体验大肆宣扬,而且其性质对那些没体验过该阶段的人来说是不能理解的,亦无法言传的。在所有宗教的圣人传说中都提及此类体验,听起来确实可信。在小宗派异教团体与假冒大师的邪说中经常也提及类似的体验,但全都带有幻觉或有意欺诈的标志。
在此要补充说的是,并不仅仅是心灵那些神秘的最后阶段与体验无法被人理解,无法被清楚地表达出来,那些人生历程更早的,包括最初的经历也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理解,才能被言传。一个在初级无罪阶段里生活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出自有罪境界、绝望境界、解脱境界的人的自白。对他来说,这些自白听起来有如外国民族的神话故事对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读者那么荒诞无稽。与此相反,任何人都能在别人的讲述中毫无疑问地与迅速地认出那些他本人有过的典型的心灵体验——即使是从外国陌生的神学中翻译过来的体验。任何真正有过一种特殊体验的基督教徒毫无疑问能认得出圣保罗、帕斯卡尔、马丁·路德与伊格纳修斯所有过的特殊体验[1]与他曾有过的是相似的。而任何一个更深入接受信仰核心因而超越了单纯“基督教式”体验模式的基督教徒肯定能在其他宗教信仰者中,从各种特征中觉察到所有那些用了不同象征语言表达的基本心灵体验。
要把我个人从基督教开始的心灵发展史讲述出来,以及根据它来勾画出我个人方式的信仰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所有的书都可以作为出发点。这些书对读者群中的一小部分人有某种意义:即他们自己最重要的的体验以及胜利与失败在书中得到了证实与阐明。这部分的读者为数不多——有过心灵体验的人本来就不很多。大部分人根本成不了人,他们滞留在原始状态中,滞留在充满冲突与发展的幼稚人世间;大部分人甚至连“第二阶段”都摸不着,而只停留在不担负责任的欲望与儿时梦想的动物境界中;他们对关于一种超越他们朦胧意识的境界的传说,关于善与恶的传说,关于一种对善恶的绝望的传说,关于一种走出苦难进入受彻悟光华沐浴的状态的传说都会感到荒谬可笑。
人的心灵发展史与自性实现可能有千万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但这个发展史的过程及其各阶段的顺序却亘古不变——去观察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人用许许多多不同的方式来体验、来积极投入于、来受折磨于这一必然不变的过程可以说是历史学家、心理学家、文学作家们能从中获得最大满足的一种癖好。
在我们靠自己的智力对人生这个多姿多彩的画册进行理性分析和系统分类所做的各种努力中,其中较明显的而古已有之的努力就是把人按其类型进行分类与归类。现在,在我依据我个人的方式与经验来描述两种对立的人类基本类型时,我完全意识到这种把人类分成几种所谓的基本类型的做法只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已。人并不能分类成有限的几个或无数个类型;哲学家如果无条件地去相信某一个类型学说则要铸成大错。但作为一种游戏,作为一种把我们凌乱的经验素材整理出来的尝试,并作为一个整理我们人生经验的不足可信的手段,这种把人分成不同类型的做法则是存在着的(大多数人只是一直不自觉地在做着)。即使小孩也可能把他眼里所看到的人按人类原始意象中的爸爸、妈妈、保姆进行区别、分类。我把人分成两个主要类型源于我的阅历与书本知识,我称之为理性者与虔诚者。世界,对我来说,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按照这非常粗糙的模式来划分归类。当然,这种划分归类只是短暂的事,没过一会儿世界又变为一个无法看透的谜。我早已不相信人们对纷繁的万事万象的认识与洞察会高于这幸福的瞬间所呈现的表面条理性,会高于这个时不时可以体验到的小小乐趣,即在一秒钟内自我欺骗地把混沌想像成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