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臣从没有这样缓声细语地讲过话,他自己也没有觉得奇怪,明珠那帕子捂着脸,依旧抽泣。嗓子说不出话来,这无声的垂泣,当真我见犹怜。
明珠也不晓得自己哭什么,明明方才赴死的时候,还偏觉得自己有一股子余勇,坦坦荡荡地就悬了梁子,心里还庆幸着,从今儿起,再也没人能把她当棋子,玩弄于股掌间了。
现在她没死成,睁开眼又看见了严鹤臣,昨日那些许的恐惧一齐涌上来,握住了她的心脏。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想活着的,纵然飘飘荡荡又孑然一身。
她哭得累了,缓缓放下挡脸的帕子,严鹤臣依然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明珠这才看得分明,他脚边的地毯已经被打湿了一小块,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地还在往下滴着水。
明明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全,明珠心里不安起来,她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勉强抬起手指着严鹤臣的衣服,严鹤臣顺着她的目光看,微微点了点头:“我去换衣服。”
明珠看着严鹤臣的背影绕过了屏风,而后在屏风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一直躺在司礼监的西配殿,也就是严鹤臣的住处,依稀觉得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缭绕不散。
严鹤臣的房间像他这个人,屋里没什么徒有其表的摆件陈设,屋子里也没有熏香,也不摆花草瓜果,清清冷冷空空荡荡的屋子,只有窗户边上的鹤颈宫灯燃着蜡烛。
脸上烫了起来,严鹤臣换了衣服,又走回了屏风之后,看着明珠微微一怔:“你莫不是烧起来了?”
明珠羞赧,微微摇了摇头,严鹤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严恪在门外轻声说:“大人,郑贵人身边的宋公公来了。”
严鹤臣立在屋子正中,语气平淡:“不见。”
严恪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明珠,见她醒了,对她挤了挤眼睛,而后才踅身走了出去。
室内又余下她们二人,严鹤臣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圣驾明日才回銮,今日你就宿在我这里,一切有我料理,你只管休息,想吃什么也同我说。我回来了,你也就不用怕了。”他停了停,又喊了一声连翘。
明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梳着螺髻的娃娃脸女郎从外头走进来,连翘看着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姐姐。她们二人原本就是一起入宫的,去年夏天的时候,明珠还替连翘在昭和宫外寻了金簪子,原本连翘去了花房,却不知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记得你们该是识得的,看来我没记错,”严鹤臣平静道,“今日起,你们两个人一同在司礼监做事,司礼监空房子多,你俩住在一起,例银从司礼监出。”
连翘不知其中深意,可明珠却懂了,司礼监里面都是宦官,严鹤臣让她留下,只怕是希望把她护在羽翼之下故而开的先河,至于连翘,只怕是她原本说得那句,自己一个人待着孤单,进了他的心,她心里不能说不感激。
严鹤臣的名声不好,这林林总总的事情加在一起,不晓得又要惹出多少事端来。
其实明珠还想问问严鹤臣贸然回宫,会不会给他惹出祸患,还想说不要为了她,开罪宫里的主子,可如今有口难言,也不知道严鹤臣到底是不是在和她装傻,不懂她心中所想。
明珠已经比早些时候起色好了很多,她的目光总是往连翘身上瞟,严鹤臣没来的有几分泄气,罢了,严鹤臣站起身:“你们叙话吧。”说罢出了门。
明珠暗暗吐气,叙话,让她拿什么叙话?
连翘和明珠同岁,不过月份上小一些,她坐在明珠身边,絮絮道:“去年我到了花房,好生担心你,也不知道这一年多,你过得怎么样,如何又同严大人扯上了关系。”
明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摆摆手,指了指连翘,示意她说说自己。
连翘笑嘻嘻地说:“我啊,花房说是花房,不过是给主子养花养鸟的地方,宫里头养鸽子的也不少,我那就养了一笼子。鸽子吃得金贵得紧,精稻米、绿豆、黑豆,偶尔还要喂绿茶和甜瓜籽。哦对了,还有一个名字叫兰靓颏的鸟,爱叫又嘴巧,会学蝈蝈叫,还会学纺织娘,这鸟晚上也叫得欢,是有名的叫灯花。”
各宫小主的宫里奴才数量不算多,也凑不起热闹来,可花房却不同,里面都是奴才没有主子,虽然算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可大家和和气气的,过得也不算坏。
“去年乞巧节,你是怎么过的?”连翘问完才想起明珠怕是张不开嘴,她咧开嘴笑了笑,“我们一块儿凑在院子里,接了盆清水,那水面儿当镜子往天上瞧,若是瞧见喜鹊飞过,那就说明日后能讨个如意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