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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与怀疑语境下的小说之变 与梁鸿的对话之二(第1页)

古典情境的丧失

梁鸿:在阅读你的小说时,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小说的面貌已经发生了深刻的改变。那种在文学中进行情感教育和道德启蒙的“总体生活”时代(卢卡奇语)已不复存在——这一情感式叙事不仅包括如托尔斯泰、曹雪芹那种“全景式”的现实主义小说,也包括如卡夫卡、余华那种“碎片般”的现代主义小说。在这里,小说已经脱离了经典小说的种种元素,不再只是情感的范畴,它试图展示和容纳的远比情感复杂得多。或者说,小说精神的展现不再仅仅依赖于情感通道和体验能力,它还需要丰富的知识,深刻的智性,甚至于对文学的某种科学性把握,它依赖作家的理性、思辨和对世界多个层面之间复杂关联性的认知能力。这样说的时候,我有一种怅惘,好像是一个古典主义者的失落,那种在小说世界寻找到某种情感的净化和引领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李洱:小说确实越来越复杂了,也越来越专业了。十九世纪的小说,那些经典现实主义作品,那些鸿篇巨制,哺育了很多人。它们的着眼点是写人性,写善与恶的冲突,故事跌宕起伏,充满悲剧性的力量,所以很自然的,我们会体会到一种净化的力量,因为悲剧的作用就是净化。现在,小说家对小说的要求,比这个要复杂得多。现在,谁再去写一个《复活》,别人都会认为你写的是通俗小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现在也只能在报纸副刊上见到了。

梁鸿:也许是吧。但是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还可能是很多阅读者的感觉,好像我们对小说的概念、感觉和要求还停留在十九世纪那个经典时代,但实际的小说创作已经走得很远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所说的仍是一种传统意义的小说?而现代意义的小说已经弃了许多东西?

李洱:一个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叙事的统一性消失了。小说不再去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各种分解式的力量、碎片式的经验、鸡毛蒜皮式的细节,填充了小说的文本。小说不再有标准意义上的起首、高潮和结局,凤头、猪肚和豹尾。在叙事时间的安排上,好像全都乱套了,即便是顺时针叙述,也是不断地旁逸斜出。以前,小说的主人公不死,你简直不知道它该怎么结束。主人公死了,下葬了,哭声震天,那就是悲剧。主人公结婚了,生儿子了,鞭炮齐鸣,那就是喜剧。现在没有哪个作家敢如此轻率地表达他对人物命运的感知了。

梁鸿:这意味着,不仅是创作主体的思想发生了变化,而且其在文本中的叙述位置也发生了质的变化?

李洱:搞文学史的人,都能比较清楚地看到,作家观察生活、感受生活的角度出现了很多变化。从鹅毛笔写作,毛笔写作,到钢笔写作,再到电脑写作,作家的写作方式也出现了巨大变化。当然,最重要的是,作家置身其中的知识体系出现了变化。这些变化,当然都会折射到小说当中来。

我现在有时候也翻看一些十九世纪的小说。我读的时候,常常感到那时候的作家很幸福,哪怕他写的是痛苦,你也觉得他是幸福的。哪怕他本人是痛苦的,你也觉得他作为一个作家是幸福的。十九世纪以前的小说家,是神的使者,是真理的化身,是良知的代表。他是超越生活的,是无法被同化的。他是居高临下的,夜观星象,指点江山,密谋于帐中,点火于基层。他的写作,类似于神谕。他让哪个人物死,哪个人物就活不过三更。生活的失败感,首先属于别人,跟他没有多大关系。用惯常的眼光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够失败的吧,穷困,死亡,俄罗斯轮盘赌,儿子又死了,这些失败感伴随了他终生。但实际上他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他手中握有真理啊,他有阿辽沙啊。写东西的时候,他的目光才往下看,平时他是往上看的。

但对当代作家来说,问题就复杂了。作家被深深搅入了当代生活,被淹没在普通人的命运之中,以致他感觉不到那是命运,他感觉到的只是日常生活。他的目光是平视的,如果他仰望天空,你会觉得他是翻白眼呢。毛病嘛,这个人怎么动不动就翻白眼呢?作家置身其中的知识体系,是一种空前复杂的、含混的知识体系。“体系”这个词用在这里,甚至有点不恰当,不如说那是各种知识的聚集。以前说到土匪和农民起义军的时候,常常用到一个词,叫“啸聚山林”。如果借用一下这个词,来形容现在的知识状况,那就不妨说是“啸聚书房”。一个作家怎么能知道,哪个知识是对的,哪个知识是错的?生活在这个状况之中,他的困惑和迷惘,一如普通人。所以,我常常感到,现在的作家,他的小说其实主要是在表达他的困惑和迷惘,他小心翼翼地怀疑,对各种知识的怀疑。

梁鸿:本雅明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他说,真理的史诗部分已结束,小说叙述所表现的只是人生深刻的困惑。现在,个人迷失在体制、历史话语或个人生活的隧道之中,在共时的存在中表现出荒谬、虚无的本质。小说已经不能再充当生活的解释者,而只能转向叙述这一令人困惑的存在状态。为什么会有如此变化?它是基于文学理念本身的嬗变,还是因为整个世界的语境发生了变化?

李洱:我太想写出那种小说了。那种能在文学中进行情感教育和道德启蒙的小说,那种所谓的“总体生活”的小说。但是,我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相信现在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小说了。原因很复杂。整个世界的语境都发生了变化,作家进行情感教育和道德启蒙的基石被抽走了。卡夫卡的那句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卡夫卡说,巴尔扎克权杖上曾经刻着一句话:我粉碎了整个世界;我的权杖上也有一句话,整个世界粉碎了我。顺便开句玩笑,我连权杖都没有了,因为权杖也被粉碎了。卡夫卡还可以写寓言,写他的当代寓言,而现在的作家谁还能写寓言?除非你写给儿童看。也就是说,当代小说甚至失去了寓言性的功能,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整体的象征性力量。

个人生活,或者说作为作家的那个个体,其实已经分崩离析。你不可能告诉读者你对世界的整体性的感受,那个整体性的感受如果存在,那也是对片断式、分解式的生活的感受。我自己在阅读当代小说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关心小说的叙述人:这部小说是谁在讲述?而在读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的时候,我不会关心这个问题。虽然一部小说,毫无疑问是由作家本人讲述的,但奇怪的是,我们对作家本人失去了信任,我们需要知道他讲述这篇小说的时候,是从哪个角度进入的,视角何在?不然,我就会觉得虚假。好像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传说,是一个固定化的传奇,是后看的,看到的是所谓的前现代时期。它要表达的是一种公共经验,而不是个人对历史的体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够容忍作家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而作家本人总是全力以赴要满足读者的那个期待视野。当小说无限接近那个期待视野的时候,我们会说,这部小说成功了。但是,我不会这样写,我也不敢这样写。我必须选取一个叙述人,让他来讲述生活。他只能讲述个体的生活,他只能讲述某一种生活,他只能讲述个体生活中的某一种生活中的某些片断。在这些片断中,他体会到被生活同化的压力,他因此而反抗或者妥协,他个体存在的困难和意义也因此在这些片断中一点点显现。这个时候,你又怎么能找到对世界的总体性看法呢?

梁鸿:这背后似乎是一种世界观的改变。十九世纪乐观的启蒙主义和对世界理性、自信的把握在二十世纪已经消失了。十九世纪是充满象征的、神圣的和抽象意义的大帝国主义解体时代,在科学、启蒙与资本的联合下,世界是一个已掌握的规律世界。因此,才有巴尔扎克的豪情壮志。在二十世纪,在整齐秩序的工业化社会,人处于异化与焦虑的经验之中,世界似乎重又变得不可捉摸。

李洱:从大的方面说,肯定是世界观的改变。对中国的写作者来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我们才可以说语境真的变了,新的现实出现了,它要求写作者在写作中做出艰难的回应。如果说接轨的话,那么九十年代以后,中国才真正和外部世界接轨。这种接轨有两个意义:一个就是我们被所谓的全球化浪潮卷了进去,另一个是中国特有的现实得以显现了出来。我们是以被浪潮淹没的方式涉水而过,也成了浪潮中的水族。但中国巨大的政治和文化遗产,仍然首先属于我们自己,同时它又在新的语境中不停在产生裂变,发生位移。总是有人说,中国作家在十几年之内,把西方现代派玩了一遍。这种说法,当然不乏讥消,言外之意是最后把自己玩丢了。但这背后的一个基本事实是,我们的生活也确实是在十几年之内,把人家几十年、上百年的历程走了一遍,浮皮潦草地走了一遍。它本身就是我们经验的重点所在。所以,对中国作家提出这样一种指责,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我们谁也无法孤悬于历史进程之外。身处于这样的历史进程之中,我想,人们最直接的感受,可能是当代生活变化太快了,简直是目不暇接,你就是像马王爷那样长三只眼也没有用。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与西方用的是同一个概念,比如我们都说焦虑什么的,但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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