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学上来讲,他就是个精神病,很典型的精神病。你只要看看他的耳垂就能知道。你要是读过龙勃罗梭的话……”
维罗克闷闷不乐,整个人都是瘫在沙发上的,他一直盯着自己衣服上的那排扣子看,但他刚才突然脸红了。最近,只要听到“科学”,或者任何和它相关的词(其实“科学”这个词本来并没有什么冒犯之处,意思也有很多),维罗克就会想到弗拉基米尔,这让维罗克觉得十分不快,仿佛弗拉基米尔的形象被植入了维罗克的大脑一样。这种现象也是科学的一种吧。可是,这种经历让维罗克十分的恐惧和气恼,他现在就想骂人。可他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卡尔·云德觉得奥斯邦的话不中听。
“龙勃罗梭就是个傻瓜。”云德一字一顿地说。
奥斯邦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没见过像龙勃罗梭这样的傻瓜吗?他认为关押在监狱的人就是罪犯。说得倒是简单。他怎么看那些把人关在监狱里的人呢?被关在监狱里的人都是被强迫的。什么是犯罪?他仅靠看着那群可怜兮兮的犯人的耳朵和牙齿就能挣个衣食无忧,他懂我说的道理吗?牙齿和耳朵就能确定罪犯?真的吗?是哪部法律说他龙勃罗梭就高人一等?那些法律不就是为了保护像龙勃罗梭这样的剥削阶级吗?他们身上也有什么烙印表明他们高人一等吗?用火红的烙铁给人身上打上烙印,这就是龙勃罗梭怎么写出来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云德的情绪十分激动,拐杖和双腿都不住打颤。尽管如此,他整个人仍然和以前一样藐视切。他似乎闻到了社会残酷的空气,听到了惨烈的厮杀声。云德往那儿一站就让人有这种感觉。行将就木的他身经百战,一辈子都在表演:他在演讲台上表演,在秘密聚会上表演,在私人会面时表演。可这位伟大的恐怖主义者却从未做过任何事来改变目前的社会状况,甚至连小拇指都没动过。他只说不做。其实他说得也不是那么流利,每一次演讲的时候都会特别激动,吐沫橫飞。云德所扮演的角色往往是一个傲慢又邪恶的鼓动者,利用别人的无知和羡慕,对贫困的厌恶和反抗,对正义的希望和怜悯,怂恿别人暴动,采取恐怖行动。他生来就如此邪恶,现在的他垂垂老矣,就像一瓶毒洒里残留的毒气。既然毒酒已经用尽,留着毒瓶又有何用?只不过是和所有丧失价值的物品的命运一样,等着被扔到垃圾堆里而已。
迈克里斯抿着嘴暗笑,他还是比较认同云德的看法的。听着云德的话,迈克里斯觉得有些忧郁,垂下了他苍白的脸:他自己就曾经蹲过监狱,他知道那种煎熬。这时,奥斯邦终于回过神来了。
“你不明白。”奥斯邦不屑地说。云德缓缓地把头转向奥斯邦的方向,仿佛是受奥斯邦声音的牵引一样。他死死盯着奥斯邦。奥斯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耸耸肩,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史蒂夫这时候离开了厨房,拿着画向卧室走去。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行动视而不见。刚才云德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引用各种意象的时候,史蒂夫正好路过客厅门口。画满圆圈的纸从他手指间滑落。他被云德的话震住了,全身因恐惧而动弹不得,眼神直愣愣的。史蒂夫知道用烧红的烙铁烫人会让人痛不欲生。他惊恐的眼神中流出愤怒:为什么这么做?打烙印多痛啊!
迈克里斯一直盯着炉火。他又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继续思考。他的乐观主义再次喷涌。他看到,资本主义从产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失败,因为它与生俱来的竞争机制就是毒药。大资本家会吞噬小资本家,来积聚更多的力量和生产力,进一步完善工业生产流程。在提高自己的地位,扩大自己权势的同时,设计并实行一套有利于保护资产阶级利益而压制无产阶级的法律体制。迈克里斯脱口而出“耐心”一词,然后将眼睛望向客厅的天花板,一副纯洁天真的模样。
奥斯邦忍不住愤怒,脸都变形了。
“那岂不是做什么都无用,都是白费力?”
“我没那么说。”迈克里斯抗议道。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这一次外界的声音并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他还是看着烧得发红的炭块。迈克里斯认为,为了应对未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他也承认,伟大的变革可能会从革命的浪潮中产生。但他觉得,革命宣传是一项非常精密的工作,从事者必须有相当高的自觉性。革命宣传就像是为世人普及教育。给国王上课有多细心,革命宣传工作就要做得有多细心。迈克里斯认为,我们现在不知道改革会带来怎样的经济变化,也不知道济状况的变化又会如何影响人们的幸福感与道德观,如何影响知识分子们的世界,如何影响人类历史的发展,因此,在宣传革命信条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谨慎。历史是靠工具打造出来的,不是靠想法虚拟出来的。所有的事物都会随着经济状况的变化而变化,包括艺术、哲学、爱情、道德,甚至真理。
壁炉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直像隐士一般生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的迈克里斯突然站起身来。他身材圆圆的,就像是个鼓起来的气球。他张开又粗又短的手臂,仿佛要拥抱自己创造的宇宙似的。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振奋,胸脯一起一伏的。
“未来就像过去一样清晰明了——奴隶制、封建制、个人主义、集体主义。这是规律,不是凭空的猜测。”
奥斯邦对迈克里斯的话不以为然,撅着嘴。
“纯属胡扯,”奥斯邦说话面不改色,“根本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确定性。不要再进行这样的说教了。如果人们所了解的都是事实情况的话,那么人们知道什么不重要。对我们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人们的情绪状态。如果他们的情绪没有被调动起来,他们是不会被说服的。”
奥斯邦顿了一顿,然后更加坚定地说:“现在,我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给你讲这个事。从科学的角度……什么?维罗克,你刚才说的什么?”
“没什么。”维罗克窝在沙发里低沉地说。他偷偷地骂了一句“该死”。不用说,是刚才奥斯邦提到了“科学”这个词让他又难受了。
云德又发话了:“你知道我把现在的经济模式的本质叫做什么?我把它叫做同类相食。多形象啊!那些资产阶级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一直都在吃着贫苦人民的肉,喝他们的血啊!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些话都让史蒂夫听到了,他“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整个人就像喝了毒药一样瘫痪在厨房的地板上。
迈克里斯看起来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双唇紧闭,,整个脸也是僵的。他眼神困惑,拿起又圆又硬的帽子戴在头上。云德抬起他那老鹰爪子般的手,扶了扶自己黑色的阔边帽,帽檐正好遮住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云德动作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要依靠拐杖柱地的力量。想让他顺畅地走出商店可没那么容易,因为他总是边走边思考,一想到什么就会停下脚步。这时,在旁边的迈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