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大悲之后,人最是脆弱,而疾病是最厉害的机会主义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中。于是,好多年没进过医院的孟星高病了。
第二天早上,在生物钟叫醒孟星高之前,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腹部直击脑门,彻彻底底地将他的身体戳了个对穿。孟星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疼得发出一声闷哼,不偏不倚又倒回原来的位置。
孟星高昨晚睡得不好,整夜沉浸在与北斗三号失之交臂的心痛之中,但和此刻的腹痛相比,他想郑重其事地告诉那些爱看肥皂剧的人,人类迟早是疾病的手下败将,别轻信什么哀大莫过于心死,最痛的从来不是心,而是身体。
人在医院,甭管是位高权重的领导、腰缠万贯的富商,还是才高八斗的文人,只有一个身份,就是病号,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脆弱。
在经历了冗长的挂号拍片之后,满头白发的老医生指着腰子上几粒不明物体,对疼得面目扭曲的孟星高,如同烂泥扶不上墙的孙子般教育,“结石这么大,没辙了,不激光碎石排不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有什么好忙的,喝水都没空吗?平时要是记得多喝水,压根就不用上医院。”
过去,孟星高很多次把卫星送入测试设备,让它在地面上就经受高温低温辐射等各种各样的考验,现在,当孟星高在手术台上与各种仪器相连,莫名和卫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现在的手术台跟生产线一样,病患如同计件生产的商品一样,推进来推出去之间几下标准操作,手起刀落,药到病除。在麻药的帮助下,疼痛感逐渐消失,手术的个把小时居然是孟星高最舒服的片刻。
等麻药退场,疼痛感又回来了,孟星高甚至可以感觉到棱角分明的石子在与内脏壁咯吱咯吱地摩擦,摩擦的位置从上至下地变动,跟项目进度条似的提醒进展。按照医嘱,孟星高要如牛饮水,疏通河道,送这些渣滓离开后就可痊愈。
这个过程显然很痛苦,隔壁床的病人哪怕是位满脸横肉的壮汉,也忍不住哼哼唧唧,每哼唧一会,陪床的柔弱女子就会心疼地安慰几句,每次安慰后,壮汉又能消停一会。
孟星高离乡背井,找了个钟点陪护,能打扫能送饭,就是不能安慰。不过孟星高早习惯了,他不善交际,像机器一般精准地工作生活,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他甚至想,除了傅晚明,其他人根本发现不了他请假消失一周。
一段时间后,孟星高终于有了点排石的感觉,起身扶墙前往洗手间,每一步都牵动着神经,疼得头皮发麻。
病人是最没精力讲卫生的,偏生这医院的墙就要涂成白色,时间一久到处大迹小印。这让孟星高浑身难受,只能拿张纸巾垫着手,结果一时没捏稳,纸巾翩然下落,孟星高弯腰想在落地前抓住,身形不稳直直朝前倒去。眼见就要和纸巾同落地,一只大手挽住孟星高的腰,把他捞了起来。
“钱宇,你怎么来了?”孟星高忍着疼痛说道。
“一会再说,前辈先解决问题。”
这个问题,孟星高想独立解决,但钱宇不由分说,半扶半抱地把他带到洗手间。解决问题的过程注定艰难险阻,但钱宇说什么也要站在门口守候,站姿如同门神一般,也不知道防着谁。这让孟星高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愣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生把嘴唇咬出一个血口子。
回到床上,孟星高松了一口气,忍耐疼痛的办法居然是自虐般地经历一段更痛的过程,然后习惯稍微减轻的疼痛。钱宇给孟星高倒了满满一杯温水,又从包里拿出一瓶全英文标签的气泡饮料,不合时宜地和孟星高碰了个杯,自顾自地咕咚咕咚喝起来,然后满足地打了个响嗝。
“你过来干吗?给你的材料看完了吗?”嘴里淡而无味的孟星高没好气地说道。
钱宇发现比钟表准时的孟星高连续几天没来,问了周围的人都不知去向,吃午饭的时候遇上傅晚明才知道孟星高住院了。于是,下班赶到医院一看,除了脸色有点苍白,行动有点不便外,完全没有病人该有的脆弱感。
“放心看完了,你病了过来看看你。”
钱宇和孟星高处了有些日子了,一眼就看出这人嘴硬心软,不是对人挑剔,只是对工作挑剔。所以,钱宇不怕热脸贴冷屁股,打开一个塑料袋,什么一次性内裤,一次性床单,一次性牙刷,大大小小摆了一堆,乱七八糟地照顾起孟星高。由于疼痛,孟星高无力收拾,只好死死按住内心的秩序感,让强迫症比肾结石好得快些。
孟星高住院的日子,钱宇每天都来,每次都有东西带过来,每次也都要弄乱。孟星高无法对无偿照顾自己的人提要求,慢慢学会了眼不见为净,安慰自己都是一次性的,反正东西用完就干净整齐了。
几天后,孟星高可以出院了,医生直接略过孟星高苍白的脸孔,盯着报告上在参考值内的数据告诉孟星高恢复得挺好。
至于疼痛,医生说需要的不是药物,而是时间的治愈。这句有哲理的话,孟星高那被病痛击溃的心疼死灰复燃,一想到北斗三号项目跟自己没戏了,心立马又躺回病床上。
问题是,难过难过,再难也得过,没有其他办法,回到办公室,孟星高只好认命般辅导着钱宇。
钱宇确实不是相关专业出身,所有关于卫星的知识都是从零开始学,孟星高手里有正经项目,事情本来就多得应接不暇,现在还要抽空对嗷嗷待哺的钱宇投喂基础知识,真是百上加斤。
怪只怪孟星高的完美主义让他无法容忍面前有任何瑕疵,所有内容必定亲力亲为,每天累得回到家连指头都不想动,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在心里给钱宇挑刺。
钱宇当然不知孟星高心里的各种百折千回,每天依旧激情四射地出现。别看钱宇平时一副公子哥做派,与周边研发同事的言行大相径庭,可他就是与生俱来某种社交的天赋,不到一个星期,上到各位专家大拿,下到食堂阿姨,没有不知道小卫星团队来了个多金的帅小伙。尤其是年轻人,一见钱宇出现,总是亲热地喊着“钱少,钱少”,仿佛叫唤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在孟星高这,这个名字真是让所有的毛病有了与之匹配的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