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说书人自己自然也是看过的,不过此声色淫乱之作向来叫人羞于启齿,不论私下如何手抄传阅,面上却还总是挡着层遮羞布,要让他当众宣读,岂非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可白花花的银子就摆在眼前,说书人面皮紧了又紧,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愁眉苦脸犹豫了半天,正要咬牙应下,却听那书生爽朗地笑了几声,随即感到肩膀一沉,被他拍了几下。
“在下不过是和先生开个玩笑,先生无需介怀。”
说书人总算松了口气,干巴巴地跟着笑。
“不过……”
书生收起笑意,话锋一转。
“凌将军故去已久,若有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自己成为后世谈资,先生旧事重提,实属不妥。”
属于少年人的清冷嗓音中带了几分低醇,让人无端想起开了刃的剑锋上反射出的冷光,说书人后背发凉,连声应和。
那书生脚尖一挑,半人高的箱笼便腾空而起,装满了书册的箱笼份量十足,他随手带到肩上的动作却轻巧灵便,身形稳健,一点不摇晃。
说书人还想问什么,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大门。
初秋时分的白日还有些闷热,但越临近夜晚就越寒凉。季陵一个人背着箱笼慢慢地走出很远,酒肆的热闹和暖意都被留在身后,逐渐消失不见。
这一年,季陵刚满十八。寒窗苦读十载,带上半箱书卷和盘缠几许,独自踏上进京赶考之路。
按照前世的轨迹,他会在此次科举考试中一举夺魁,随之而来的是皇储青睐,官运亨通。再过十年,他将成为大夏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声名煊赫无人出其右。
然后,然后……
盛极过后势必倾颓,他死于而立之年,在万人围观下被斩首处决,死时骂名无数,孽债缠身。
短暂的一生化为记忆中的虚无泡影,泡影之外却还有大片的迷雾驱散不去,叫人看不清其下遮掩的过往,好似一张缺乏颜色的墨画。
既已是过往,便无需介怀,季陵最擅长的就是斩断牵绊稳步向前,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再次踏上了与前世相同的道路,而这一次,他走得更稳。
残阳被群山吞没,最后一缕日光也悄然隐匿,脚下的路越走越荒芜,林中远远传来几声狼啸,衬得冷色的月光愈发昏暗。
季陵举目远望,触目可见的只有连绵不绝的蛇肠小路,此刻他正处于两个城池的山野林间,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可供休憩之处。
祸不单行,淅淅沥沥的雨声此时也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季陵本就发着烧,冷风一吹更觉头昏脑热,步履变得沉重不少。山野林道崎岖难行,又过了一个转角,掩映在黑暗中的山神庙终于显露出来。
这是个许久无人问津的破败庙宇,但总比露宿野外来得强。漏风的木门歪歪斜斜虚掩在门框处,好像下一秒就要朝人当头砸下来。破碎幡布静悄悄垂落在屋内各处,供台正对着庙门,尘埃堆积,本该端坐在上的神像也不见了踪影。
天象不好,来这里躲雨的人不止季陵一个。
门一打开,便有四双眼睛齐刷刷朝他望过来,带着警惕的神色。
四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围坐在火堆前,面前的酒食吃到一半,听到门口响动都不约而同地静下声音绷紧了肌肉,有人悄无声息地握住了盖在身边草堆下的钢刀。
荒郊野外的又是晚上,会来这里的除了山匪盗贼,唯有妖魅精怪。
几人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却见进来的只是个文弱书生。上下打量了一番,着实察觉不到半点威胁性。
季陵面不改色任他们打量,从箱笼里抽出宣纸堵住门上的窟窿眼。呜咽的风声总算是消停了,屋里寒意却依旧凛冽。
他没有要和这些人交流的意思,在离他们远些的地方另生了火,靠在案台边上,借着火光看起书来,一副掉进书袋子里的模样。
百无一用是书生,几人顿时面露轻蔑之色,只当他是空气,又继续围坐着喝酒吃肉,放声谈笑。
季陵始终安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同一空间下嘈杂的声音在耳边阴魂不散。
书中分明的文字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一个个扭曲成了晦涩难辨的模样,长着黑洞洞的嘴几乎要吞没了人的神智。
他放下书闭上眼,只觉脑中似有一团火愈烧愈烈,呼吸格外艰涩滚烫。
“呼……呼……”
屋外雨声仍未停歇,刚关上不久的木门又忽然被人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屋内众人再次循声看去,这次却是不约而同地陷入呆滞。
来人一袭雪白的大氅,领口围着柔软的绒毛,看起来很是暖和。外衣交领处露出一小截红色的内衫,矛盾感鲜明,衬得其下肤色愈发白皙。
寒风冷得刺人,她徐徐关上门,回眸时眼波轻横,媚色入骨,眉下一点红痣夺尽天光地色。
那是一双让人触目难忘的眼睛,微挑的眼尾给人一种她时刻都在笑着的错觉,这笑意如烟似雾,仿佛有足以将人溺毙的柔情沉淀在眼底,勾得人忍不住想为她献上心魂。
几个男人一时失语,几乎要把眼珠子落人身上,视线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只见她将屋内环视了一遍,大抵对几人露骨的注视感到惊惶,微微垂下眸子,短暂犹豫后便直直朝着案台方向而去。